第二章 ( 1 )(1 / 1)

徐長卿剛準備出門,躲在老友家裏下棋避客的徐老回來了,在一旁叫他:“長卿,你來一下。”

徐長卿來到祖父的畫室,隻見徐老打開櫃子,從裏麵搬出厚厚的一疊宣紙,徐長卿不由得目放異彩。

徐老不緊不慢一張張打開,徐長卿一看,頓時嚴肅起來,每一張都是馬,又都不全,有馬頭、馬尾、馬腳、馬嘴、馬臉。

“長卿啊,你們講了些什麼,我大部分沒聽真,但是好像提到八駿圖,我知道這個人對你很重要,我想給你畫一幅,徐悲鴻的八駿全圖我臨摹了幾十年,從整圖到每匹馬的眼神,都畫了無數次,可是總難如意,連自己都不滿意的作品,是絕不願流出去的,今天我想為你再畫一幅。”徐老說罷長歎一聲:“徐悲鴻的八駿圖世間也隻有一副,後來他自己想再畫,也都是不盡人意了,都給他自己毀掉了,可他那一副圖,真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超越了嗎?”

徐長卿恭恭敬敬地聽著,徐老此時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改儒雅平和的神態,雙目變得炯炯有神,神情肅穆好像一個忠實的信徒遇上了耶穌。他的目光似乎向著徐長卿,又仿佛不是,那目光仿佛橫刀立馬的將軍在陣前訓話:“初學畫是從臨摹開始,我從少年到青年時代都在臨摹,直到可以仿製多種古畫,足到以假亂真卻都隻是個畫匠,其作品充其量隻是形似而已,當臨摹作品形神俱備,則青出於藍勝於藍了。為畫者自始至終都在臨摹,初臨其形,再臨其神,而後臨其意,以意為畫,則自然界萬事萬物均在意中而意在筆先,意與境渾然天成。人們都說,我是以一副八駿圖成就了畫家之名,卻不知這中間的辛酸和道理,唉!當年始於臨摹的畫匠,今日能成臨摹的畫家,也不枉手中這執了一生的畫筆!”

鬥室裏非常安靜,靜得就連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聞。

徐長卿顫抖著雙手替祖父鋪紙磨墨,老人提筆飽蘸一筆濃墨,宣誓似地高舉起來,語氣更加鏗鏘:“我已經來了,已經到了蓋棺定論的時候,你還年輕,尚有眾多機遇需要把握,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其實,醫也罷,畫也罷,皆意也,先把人做好,而後悟其意,則文如其人,畫如其人,醫亦如其人。今日為你畫這最後一幅,為你的前程鋪路,也為你的過往立碑!”

徐老運筆如風,或排或鉤,或點或描,到掌燈時分,終於落款鈐印。

徐長卿望著眼前這幅酣暢淋漓、墨跡未幹的八駿全圖,驚呆了。

徐老擲筆案前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徐悲鴻我已經超越你了!”笑過之後,鬥室裏複又一片寂然。

徐長卿呆若木雞般愣了一會,才覺出不對勁來,忙叫了一聲:“爺爺。”

徐老沒有答應,隻是張大了口,雙目圓睜,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捏著自己的印章,巋然不動。

徐長卿看出情況不對,連忙大叫一聲:“爺爺——”

徐長卿的父母聞訊而來,用手一探鼻子,老人已經鼻息全無。

這個一生無求的老藝術家,把他最後的心血,灑在了對八駿全圖的完美追求上,他立在自己最後的畫作前,溘然長逝了。

這是一幅用畢生心血和生命畫成的八駿全圖,栩栩如生地奔騰在徐老的筆下,每一匹都好像要破紙而出,每一揚蹄一甩尾,都仿佛充滿了希望和向往。

徐老的驟然辭世,徐長卿著實哭了一夜,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麵對親人的永別,七歲那年奶奶去世他就沒怎麼傷心,或許那時候年幼,不懂的生離死別的分量吧。

九十高齡的老人辭世算是喜喪,徐老的遺體告別儀式“簡樸而又隆重”,杏林晚報用二版的大半頁版麵刊登了這一消息,杏江縣書畫協會和杏江縣文聯都通報了這一消息,都不約而同地用到了這個詞組——“簡樸而又隆重”。

縣委有關領導的秘書們都來了,衛生係統各個部門也都派人來了,書畫文聯係統的人來了,醫院的同事都來了,忙完這一場簡樸而又隆重的喪事,徐長卿覺得自己仿佛變小了一號,不斷地和人握手,不斷地調整悲傷得有些麻木的麵部表情,不斷地思考祖父臨終前的點點滴滴,沉默和悲痛把他的身心都捏緊了一樣,五髒六腑都有一種被擠壓得有些粘連的感覺。

盡管如此,徐長卿還是注意到了,黃副局長是唯一在秘書陪同下親自前來的主要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