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駿圖(2 / 3)

窗台上放了個紅色保腎丸小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點頭痛膏。

教授乙同達士先生到海邊去散步。一隊穿著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麵而來,切身走過。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幾個女子的後身,便開口說:

“真希奇,這些女子,好像天生就什麼事都不必做,就隻那麼玩下去,你說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像不怕冷。”

“……”

“寶隆醫院的看護,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賣貨員,四十塊錢一月。假若她們並不存心抱獨身主義,在貨台邊相攸的機會,你覺不覺得比病房中機會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劉半農的意思,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全笑他。”

走到沙灘盡頭時,兩人便越馬路到了跑馬場。場中正有人調馬。達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過跑馬場,由公園到山上去。教授乙發表他的意見,認為那條路太遠,海灘邊潮水盡退,倒不如濕砂上走走有意思些。於是兩人仍回到海灘邊。

達士先生說:

“你怎不同夫人一塊來?家裏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讀書實在也麻煩,三個都在南開嗎?”

“……”

“家鄉無土匪倒好。從不回家,其實把太太接出來也不怎麼費事;怎麼不接出來?”

“……”

“那也很好,一個人過獨身生活,實在可以說是灑脫,方便。但是,有時候不寂寞嗎?”

“……”

“你覺得上海比北京好?奇怪。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若想胡鬧,應當稱讚上海。若想念書,除了北京往那裏走。你覺得上海可以——?”

那一隊青年女子,恰好又從浴場南端走回來。其中一個穿著件紅色浴衣,身材豐滿高長,風度異常動人。赤著兩隻腳,經過處,濕砂上便留下一列美麗的腳印。教授乙低下頭去,從女人一個腳印上拾起一枚閃放珍珠光澤的小小蚌螺殼,用手指輕輕的很情欲的拂拭著殼上粘附的砂子。

“達士先生,你瞧,海邊這個東西真美麗。”

達士先生不說什麼,隻是微笑著,把頭掉向海天一方,眺望著天際白帆與煙霧。

道德哲學教授丙,從住處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門前交給他一個紅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X先生寄來的,過達士先生房中談閑天時,就說起X先生。

“達士先生,您寫小說我有個故事給您寫。民國十二年,我在杭州XX大學教書,與X先生同事。這個人您一定聞名已久。這是個從五四運動以來有戲劇性過了好一陣熱鬧日子的人物!這X先生當時住在西湖邊上,租了兩間小房子,與一個姓□的愛人同住。各自占據一個房間,各自有一鋪床。兩人日裏共同吃飯,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讀書,隻是晚上不共同睡覺。據說這個叫作‘精神戀愛’。X先生為了闡發這種精神戀愛的好處,同時還著了一本書,解釋它,提倡它。性行為在社會引起糾紛既然特別多,性道德又是許多學者極熱烈高興討論的問題。當時倘若有隻公雞,在母雞身邊,還能作出一種無動於中的閹雞樣子,也會為青年學者注意。至於一個公人,能夠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會本是那麼一個凡事皆浮在表麵上的社會,因此X先生在他那分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種偉大的感覺,日子過得仿佛很充實。分析一下,也不過是佛教不淨觀,與儒家貞操說兩種鬼在那裏作祟罷了。

“有朋友問X先生,你們過日子怪清閑,家裏若有個小孩,不熱鬧些嗎?X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說,嗨,先生,你真不了解我。我們戀愛那裏像一般人那種獸性;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你不看過我那本書嗎?他隨即送了那朋友一本書。

“到後丈母娘從四川省遠遠的跑來了,兩夫婦不得不讓出一間屋子給丈母娘住。兩人把兩鋪床移到一個房中去,並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就問他,X先生如今主張會變了吧?X先生聽到這種話,非常生氣的說,哼,你把我當成畜生!從此不再同那個朋友來往。

“過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覺生活太清閑,那麼過日子下去實在有點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兩夫婦一麵吃飯,一麵便用說笑話口氣發表意見,以為家中有個小孩子,麻煩些同時也一定可以熱鬧些。兩夫婦不待老母親把話說完,同聲齊嚷起來:娘,你真是無辦法。怎不看看我們那本書?兩夫婦皆把丈母娘當成老頑固,看來很可憐。以為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兒女為她養孩子含飴弄孫以外,真再也沒有什麼高尚理想可言!

“再過一陣,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種因貧血而起的某種病。X先生陪她到醫生處去診病。醫生原認識兩人,在病狀報告單上稱女的為X太太,兩夫婦皆不高興,勒令醫生另換一紙片,改為□小姐。醫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對理想主義者,為了那點違反人性的理想把身體弄糟了。要它好,簡便得很,發展獸性,自然會好!醫生有作醫生的義務,就老老實實把意見告給X先生。X先生聽完,一句話不說,拉了女的就走。女的還不明白是怎麼會事。X先生說,這家夥簡直是一個流氓,一個瘋子,那裏配作醫生。後來且同別人說,這醫生太不正經,一定靠賣春藥替人墮胎討生活。我要上衙門去告他。公家應當用法律取締這種壞蛋,不許他公然在社會上存在,方是道理。

“於是女人改醫生服中藥,貝母當歸煎劑吃了無數,延纏半年,終於死去了。X先生在女的墳頭立了一個紀念碑,石上刻字:我們的戀愛,是神聖純潔的戀愛!當時的社會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認了這件事。凡朋友們不同意這件事的,X先生就覺得這朋友很卑鄙齷濁,不了解人間戀愛可以作到如何神聖純潔與美麗,永遠不再同那個朋友往來。

“今天我卻接到這個喜帖,才知道原來X先生八月裏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際花結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現在一定不再那個了。”

達士先生聽完了這個故事,微笑著問教授丙:

“丙先生,我問您,您的戀愛觀怎麼樣?”

教授丙把那個紅喜帖摺疊成一個老豬頭。

“我沒有戀愛觀,我是個老人了,這些事應當是兒女們的玩意兒了。”

達士先生房中牆壁上掛了個希臘愛神照像片,教授丙負手看了又看,好像想從那大理石胴體上凹下處凸出處尋覓些什麼,發現些什麼。到把目光離開相片時,忽然發問:

“達士先生,您班上有個XXX,是不是?”

“真有這樣一個人。您怎麼認識她?這個女孩子真是班上頂美……”

“她是我的內侄女。”

“哦,您們是親戚!”

“這孩子還聰敏,書讀得不壞。”說著,教授丙把視線再度移到牆頭那個照片上去,心不在乎的問道:“達士先生,這照片是從希臘人的雕刻照下的嗎?”這種詢問似乎不必回答,達士先生很明白。

達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認識美。”不由得不來一個會心微笑。

兩人於是同時皆有一個苗條圓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著。

教授丁邀約達士先生到海邊去坐船。乳白色的小遊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順著微風,向作寶石藍顏色鏡平放光的海麵滑去。天氣明朗而溫柔。海浪輕輕的拍著船頭和船舷,船身略側,向前滑去時輕盈得如同一隻掠水的小燕兒。海天盡頭有一點淡紫色煙子。天空正有白鳥三五,從容向遠海飛去。這點光景恰恰像達士先生另外一個記載裏的情形。便是那隻船,也如當前的這隻船。有一點兒稍稍不同,就是坐在達士先生對麵的一個人,不是醫生,卻換了一個哲學教授了。

兩人把船繞著小青島去。討論著當年若墨醫生與達士先生尚未討論結果的那個問題——女人,一個永遠不能結束定論的議題!

教授丁說:

“大概每個人皆應當有一種轄治,方能像一個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醫生的,受金錢的,受名譽的,受牙痛的,受腳氣的;必需有一點從外而來或由內而發的限製,人才能夠像一個人。一個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麵看來極其自由,其實他做什麼也不成功。因為他不是個人。他無拘束,同時也就不會有多少氣力。

“我現在若一點兒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這決不是個好現象。我有時想著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夠活下去,還得感謝社會給我那一點拘束。若果沒有它,我就自殺了。

“若墨醫生同我在這隻小船上的座位雖相差不多,我們又同樣還不結婚。可是,他討厭女人,他說:一個女人在你身邊時折磨你的身體,離開你身邊時又折磨你的靈魂。女子是一個詩人想象的上帝,是一個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盡管討厭女人,不久卻把一個雙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討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對女人,許多女人皆發生興味。那些肥的,瘦的,有點兒裝模作樣或是勢利淺浮的,似乎隻因為她們是女子,有女子的好處,也有女子的弱點,我就永遠不討厭她們。我不能說出若墨醫生那種警句,卻比他更了解女子。許多討厭女子的人,皆在很隨便情形下同一個女子結了婚。我呢,我歡喜許多女人,對女人永遠傾心,我卻再也不會同一個女人結婚。

“照我的哲學崇虛論來說,我早就應當自殺了。然而到今天還不自殺,就虧得這個世界上尚有一些女人。這些女人我皆很情欲的愛著她們。我在那種想象荒唐中瘋人似的愛著她們。其中有一個我尤其傾心,但我卻極力製止我自己的行為。始終不讓她知道我愛她。我若讓她知道了,她也許就會嫁給我。我不預備這一著。我逃避這一著。我隻想等到她有了四十歲,把那點女人極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時,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還好好的存在。我為的是愛她,為的是很情欲的愛她,總覺得單是得到了她還不成,我便盡她去嫁給一個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處消磨盡這個美麗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時,我的愛一定還新鮮而活潑。

“您覺得怎麼樣,達士先生?”

達士先生有他的意見:

“您的打算還仍然同若墨醫生差不多。您並不是在那裏創造哲學,不過是在那裏被哲學創造罷了。您同許多人一樣,放遠期賬,表示遠見與大膽,且以為將來必可對本翻利。但是您的賬放得太遠了,我為您擔心。這種投資我並無反對理由,因為各人有各人耗費生命的權利和自由,這正同我打量投海,覺得投海是一種幸福時,您不便幹涉一樣。不過我若是個女人,對於您的計劃,可並無多少興味。您有哲學,卻缺少常識。您以為您到了那個年齡,腦子尚能有如今這樣充滿幻想,且以為女子到了四十歲,也還會如十八歲時那麼多情善感。這真是糊塗。我敢說您必輸到這上麵。您若有興味去看一本關於XX的書籍,您會覺得您那哲學必需加以小小修改了。您愛她,得給她。這是自然的道理。您愛她,使她歸您,這還不夠,因為時間威脅到您的愛,便想違反人類生命的秩序,而且說這一切皆為女人著想。我看看,這同束身纏腳一樣,不大自然,有點殘忍。”

“你以為這個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們每一個人皆可聽憑自己意誌建築一座禮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個上帝。我所造的神龕,我認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神龕。這事由你看來,這麼辦耗費也許大一點。可是戀愛原本就是一種奢侈的行為。這世界正因為吝嗇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皆做不好。我覺得吝嗇原鄰於愚蠢。一個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藍空,眩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決做不出。”

“您想這麼作是中了戲劇的毒。您能這麼作可以說是很有演劇的天才。我承認您的聰明。”

“你說對了。我是在演劇。很大膽的把角色安排下來,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劇進行中很出眾,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時忽然一轉,尤其驚人。”

達士先生說:

“說得對。一個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熱鬧緊張場麵上發展,放在一種變態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發展,從一個藝術家眼裏看來,沒有反對的道理。一切藝術原皆不容許平凡。不過仍然用演戲取譬,你想不想到時間太久了一點,您那個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盡有許多女人在某一小時具有為詩人與浪子拜倒那個上帝的完美,但決不能持久。您承認她們到某一時會把生命光彩失去,卻不想想一個表麵失去了光彩的女人,還剩下一些什麼東西。”

“那你意思怎麼樣?”

“愛她,得到她。愛她,一切給她。”

“愛她,如何能長久得到她?一切給她,什麼是我?若沒有我,怎麼愛她?”

達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個結了婚後一年又離婚的人,想明白他對於這件事的意見同感想。下麵是教授戊的答案:

女人,多古怪的一種生物!你若說“我的神,我的王後,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讓莎士比亞的胸襟為一個女人而碎吧,同我來接一個吻!”好辭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戲台,卻隻是一個客廳呢?你將聽到一種不大自然的聲音(她們照例演戲時還比較自然),她們回答你說:“不成,我並不愛你。”好,這事也就那麼完結了。許多男子就那麼離開了她的愛人,男的當然便算作失戀。過後這男子事業若不大如意,名譽若不大好,這些女人將那麼想:“我幸好不曾上當。”但是,另外某種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亞,說不出那麼雅致動人的話語。他要的隻是機會。機會許可他傍近那個女子身邊時,他什麼空話不必說,就默默的吻了女人一下。這女子在驚慌失措中,也許一伸手就打了他一個耳光,然而男子不作聲,卻索性抱了女子,在那小小嘴唇上吻個一分鍾。他始終沒有說話,不為行為加以解釋。他知道這時節本人不在議會,也不在課室。他隻在作一件事!結果,沉默了。女人想:“他已吻過我了。”同時她還知道了接吻對於她毫無什麼損失,到後,她成了他的妻子。這男人同她過日子過得好,她十年內就為他養了一大群孩子,自己變成一個中年胖婦人;男子不好,她會解說:“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