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處。我明白她們那些好處。上帝創造她們時並不十分馬虎,既給她們一個精致柔軟的身體,又給她們一種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時還給她們創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癡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戀愛小說,有詩歌,有失戀自殺,有——結果便是女人在社會上居然占據一種特殊地位,仿佛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為這種安排有一點錯誤。從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響,女人的牽製,尤其是同過家庭生活那種無趣味的牽製,在擺得開時乘早擺開。我就這樣離了婚。
達士先生向草坪望著:“老王,草坪中那黃花叫什麼名?”
老王不曾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低頭作事。
達士先生又說:“老王,那個從草坪裏走來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麼人?”
聽差老王一麵收拾書桌一麵也舉目從窗口望去,“XX女子中學教書先生。長得很好,是不是?”說著,又把手向樓上指指,輕聲的說,“快了,快了。”那意思似乎在說兩人快要訂婚,快要結婚。
達士先生微笑著,“快什麼了?”
達士先生書桌上有本老舍作的小說,老王隨手翻了那麼一下,“先生,這是老舍作的,你借我這本書看看好不好?怎麼這本書名叫《離婚》?”
達士先生好像很生氣的說:
“怎麼不叫《離婚》?我問你,老王。”
樓上電鈴忽響,大約住樓上的教授庚,也在窗口望見了經草坪裏通過向寄宿舍走來的女人了,呼喚聽差預備一點茶。
一個從XX寄過青島的信——
達士先生:
你給我為曆史學者教授辛畫的那個小影,我已見到了。你一定把它放大了點。你說到他向你說的話,真不大像他平時為人,可是我相信你畫他時一定很忠實。你那枝筆可以擔保你的觀察正確。這個速寫同你給其他先生們的速寫一樣,各自有一種風格,有一種躍然紙上的動人風格,我讀他時非常高興。不過我希望你……,因為你應當記得著,你把那些速寫寄給什麼人。教授辛簡直是個瘋子。
你不說宿舍裏一共有八個人嗎?怎麼始終不告給我第七個是誰。你難道半個月以來還不同他相熟?照我想來這一定也有點原因。好好的告給我。
天保佑你。
瑗瑗
達士先生每當關著房門,記錄這些專家的風度與性格到一個本子上去時,便發生一種感想:“沒有我這個醫生,這些人會不會發瘋?”其實這些人永遠不會發瘋,那是很明白的。並且發不發瘋也並非他注意的事情,他還有許多必需注意的事。
他同情他們,可憐他們。因為他自以為是個身心健康的人。他預備好好的來把這些人物安排在一個劇本裏,這自以為醫治人類靈魂的醫生,還將為他們指示出一條道路,就是凡不能安身立命的中年人,應勇敢走去的那條道路。他把這件事,描寫得極有趣味的寄給那個未婚妻去看。
但這個醫生既感覺在為人類盡一種神聖的義務,發現了七個同事中有六個心靈皆不健全,便自然引起了注意另外那一個健康人的興味。事情說來希奇,另外那個人竟似乎與他“無緣”。那人的住處,恰好正在達士先生所住房間的樓上,從XX大學歡迎宴會的機會中,那人因同達士先生座位相近,X校長短短的介紹,他知道那是經濟學者教授庚。除此以外,就不能再找機會使兩人成為朋友了。兩人不能相熟自然有個原因。
達士先生早已發現了,原來這個人精神方麵極健康,七個人中隻有他當真不害什麼病。這件事得從另外一個人來證明,就是有一個美麗女子常常來到寄宿舍,拜訪經濟學者庚。
有時兩人在房裏盤桓,有時兩人就在窗外那個銀杏樹夾道上散步。那來客看樣子約有二十五六歲,同時看來也可以說隻有二十來歲。身材麵貌皆在中人以上。最使人不容易忘記,就是一雙詩人常說“能說話能聽話”的那種眼睛。也便是這一雙眼睛,因此使人估計她的年齡,容易發生錯誤。
這女人既常常來到宿舍,且到來以後,從不聞一點聲息,仿佛兩人隻是默默的對坐著。看情形,兩個人感情很好。達士先生既注意到這兩個人,又無從與他們相熟,因此在某一時節,便稍稍濫用一個作家的特權,於一瞥之間從女人所得的印象裏,想象到這個女子的出身與性格,以及目前同教授庚的關係。
這女子或畢業於北平故都的國立大學,所學的是曆史,對詩詞具有興味,因此詞章知識不下於曆史知識。
這女子在家庭中或為長女。家中一定是個紳士門閥,家庭教育良好,中學教育也極好。從X大學曆史係畢業後,就來到XX女子中學教書,每星期約教十八點鍾課,收入約一百元左右。在學校中很受同事與學生敬愛,初來時,且間或還會有一個冒險的,不大知趣的,山東籍國文教員,給她一種不甚得體的殷勤。然而那一種端靜自重的外表,卻製止了這男子野心的擴張。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北京方麵每天皆有一個信給她,這件事從學校同事看來,便是“有了主子”的證明,或是一個情人,或是一個好友,便因為這通信,把許多人的幻想消滅了。這種信從上禮拜起始不再寄來,原來那個寫信人教授庚已到了青島,不必再寄什麼信了。
這女人從不放聲大笑,不高聲說話,有時與教授庚一同出門,也靜靜的走去,除了腳步聲音便毫無聲響。教授庚與女人的沉默,證明兩人正愛著,而且貼骨貼肉如火如荼的愛著。惟有在這種症候中兩個人才能夠如此沉靜。
女人的特點是一雙眼睛,它仿佛總時時刻刻警告人,提醒人。你看她,它似乎就在說:“您小心一點,不要那麼看我。”一個熟人在她麵前說了點放肆話,有了點不莊重行動,它也不過那麼看看。這種眼光能製止你行為的過分,同時又儼然在獎勵你手足的撒野。它可以使俏皮角色誠實穩重,不敢胡來亂為,也能使老實人發生幻想,貪圖進取。它仿佛永遠有一種羞怯之光;這個光既代表貞潔,同時也就充滿了情欲。
由於好奇,或由於與好奇差不多的原因,達士先生願意有那麼一個機會,多知道一點點這兩人的關係。因為照他的觀察來說,這兩人關係一定不大平常,其中有問題,有故事。再則女的那一分沉靜實在吸引著他,使他覺得非多知道她一點不可。而且仿佛那女人的眼光,在達士先生腦子裏,已經起了那麼一種感覺:“先生,我知道你是誰。我不討厭你。到我身邊來,認識我,崇拜我,你不是個糊塗人,你明白,這個情形是命定的,非人力所能抗拒的。”這是一種挑戰,一種沉默的挑戰。然而達士先生卻無所謂。他不過有點兒好奇罷了。
那時節,正是國內許多刊物把達士先生戀愛故事加以種種渲染,引起許多人發生興味的時節。這個女人必知道達士先生是個什麼人,知道達士先生行將同誰結婚,還知道許多達士先生也不知道的事,就是那種失去真實性的某一種鋪排的極其動人的謠言。
達士先生來到青島的一切見聞,皆告訴給那個未婚妻,上麵事情同一點感想,卻保留在一個日記本子上。
達士先生有時獨自在大草坪散步,或從銀杏夾道上山去看海,有三四次皆與那個經濟學者一對碰頭。這種不期而遇也可以說是什麼人有意安排的。相互之間雖隻隨隨便便那麼點一點頭各自走開,然而在無形中卻增加了一種好印象。當達士先生從那個女人眼睛裏再看出一點點東西時,他逃避了那一雙稍稍有點危險的眼睛,散步時走得更遠了一點。
他心想:“這真有點好笑。若在一年前,一定的,目前的事會使我害一種很厲害的病。可是現在不礙事了。生活有了免疫性,那種令人見寒作熱的病皆不至於上身了。”他覺得他的逃避,卻隻是在那裏想方設法使別人不至於害那種病。因為那個女人原不宜於害病,那個教授庚,能夠不害那一種病,自然更好。
可是每種人事原來皆儼然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所安排。切事皆在湊巧中發生,一切事皆在意外情形下變動。XX學校的暑期學校演講行將結束時,某一天,達士先生忽然得到一個不具名的簡短信件,上麵隻寫著這樣兩句話:
學校快結束了,舍得離開海嗎?(一個人)
一個什麼人?真有點離奇可笑。
這個怪信送到達士先生手邊時,憑經驗,可以看出寫這個信的人是誰。這是一顆發抖的心同一隻發抖的手,一麵很羞怯,又一麵在狡猾的微笑,把信寫好親自付郵的。不管這個人是誰,不管這個寫得如何簡單,不管寫這個信的人如何措辭,達士先生皆明白那種來信表示的意義。達士先生照例不聲不響,把那種來信擱在一個大封套裏。一切如常,不覺得幸福也不覺得驕傲。間或也不免感到一點輕微惆悵。且因為自己那分冷靜,到了明知是誰以後,表麵上還不注意,仿佛多少總辜負了麵前那年青女孩子一分熱情,一分友誼。可是這仍然不能給他如何影響。假若沉靜是他分內的行為,他始終還保持那分沉靜。達士先生的態度,應當由人類那個習慣負一點責。應當由那個拘束人類行為,不許向高尚純潔發展,製止人類幻想,不許超越實際世界,一個有勢力的名辭負點責。達士先生是個訂過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愛情的門鎖閉,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誼拒絕了。
得到那個短信時,達士先生看了看,以為這一定又是一個什麼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寫來的。手中拈著這個信,一麵想起宿舍中六個可憐的同事,心中不由得不侵入一點憂鬱。“要它的,它不來;不要的,它偏來。”這便是人生?他於是輕輕的自言自語說:“不走,又怎麼樣?一個真正古典派,難道還會成一個病人?便不走,也不至於害病!”很的確,就因事留下來,縱不走,他也不至於害病的。他有經驗,有把握,是個不怕什麼魔鬼誘惑的人。另外一時他就站過地獄邊沿,也不眩目,不發暈。當時那個女子,卻是個使人值得向地獄深阱躍下的女子。他有時自然也把這種近於挑戰的來信,當成青年女孩子一種大膽妄為的感情的遊戲,為了訓練這些大膽妄為的女孩子,他以為不作理會是一種極好的處置。
瑗瑗:
我今天晚車回XX。達。
達士先生把一個簡短電報親自送到電報局拍發後,看看時間還隻五點鍾。行期既已定妥,在青島勾留算是最後一天了。記起教授乙那個神氣,記起海邊那種蚌殼。當達士先生把教授乙在海邊拾蚌殼的一件事情告給瑗瑗時,回信就說:
不要忘記,回來時也為我帶一點點蚌殼來。我想看看那個東西!
達士先生出了電報局,因此便向海邊走去。
到了海水浴場,潮水方退,除了幾個會騎馬的外國人騎著黑馬在岸邊奔跑外,就隻有兩個看守浴場工人在那裏收拾遊船,打掃砂地。達士先生沿著海灘走去,低著頭尋覓這種在白砂中閃放珍珠光的美麗蚌殼。想起教授乙拾蚌殼那副神氣,覺得好笑。快要走到東端時,忽然發現濕砂上有誰用手杖斜斜的劃著兩行字跡,走過去看看,隻見砂上那麼寫著:
這個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愛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愛海。
達士先生想想那個意思,笑了。他是個辨別筆跡的專家,認識那個字跡,懂得那個意義。看看潮水的印痕,便知道留下這種玩意兒的人,還剛剛離此不久。這倒有點古怪。難道這人就知道達士先生今天一早上會來海邊,恰好先來這裏留下這兩行字跡?還是這人每天皆來到海邊,寫那麼兩行字,期望有一天會給達士先生見到?不管如何,這方式顯然的是在大膽妄為以外,還很機伶狡獪的,達士先生皺眉頭看了一會,就走開了。一麵仍然低頭走去,一麵便保護自己似的想道:“鬼聰明,你還是要失敗的。你太年輕了,不知道一個人害過了某種病,就永遠不至於再傳染了!你真聰明,你這點聰明將來會使你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成就一件大事業,但在如今這件事情上,應當承認自己賭輸了!這事不是你的錯誤,是命運。你遲了一年。……”然而不知不覺,卻麵著大海一方,輕輕的舒了一口氣。
不了解海,不愛海,是的。了解海,不敢愛海,是不是?
他一麵走一麵口中便輕輕數著,“是——不是?不是——是?”
忽然間,砂地上一件新東西使他愣住了。那是一對眼睛,在濕砂上畫好的一對美麗眼睛。旁邊那麼寫著:
瞧我,你認識我!
是的,那是誰,達士先生認識得很清楚的。
一個爬砂工人用一把平頭鏟沿著海岸走來,走過達士先生身邊時,達士先生趕著問:“慢點走,我問你,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畫的?”說完他把手指著那些騎馬的人。那工人卻糾正他的錯誤,手指著山邊一堵淺黃色建築物,“哪,女先生畫的!”
“你親眼看見是個女先生畫的?”
工人看看達士先生,不大高興似的說:“我怎不眼見?”
那工人說完,揚揚長長的走了。
達士先生在那砂地上一對眼睛前站立了一分鍾,仍然把眉頭略微皺了那麼一下,沉默的沿海走去了。海麵有微風皺著細浪。達士先生彎腰拾起了一把海砂向海中拋去。“狡猾東西,去了吧。”
十點二十分鍾達士先生回到了宿舍。
聽差老王從學校把車票取來,告給達士先生,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開車,十點半上車不遲。
到了晚上十點鍾,那聽差來問達士先生,是不是要把他把行李先送上車站去。就便還給達士先生借的那本《離婚》小說。達士先生會心微笑的拿起那本書來翻閱,卻給聽差一個電報稿,要他到電報局去拍發。那電報說:
瑗瑗:我害了點小病,今天不能回來了。我想在海邊多住三天;病會好的。達士。
一件真實事情,這個自命為醫治人類魂靈的醫生,的確已害了一點兒很蹊蹺的病。這病離開海,不易痊愈的,應當用海來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