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育全是水上得來的,我的智慧中有水氣,我的性格仿佛一道小小河流。我創作,誰告我的創作?就隻是各種地方各樣的流水,它告我思索,告我如何去……
大概看了兩三遍吧,看完事後,這個紳士才向在他身邊顯得有點窘迫的我說:
“你的先生說河水告他一切,說得真古怪。”
我因為不明白用仆人身分,如何來答複這句話,才見得措詞得體,故仍然隻向他笑了一下。但這客人卻從我的微笑上,似乎感覺到一點小小不快處,話語即刻莊嚴了許多。他說:
“甲先生什麼時候回來,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他上文學會開會去了,是不是?”
“他從不上那些會裏去。”
“他愛看影戲。”
“他不看影戲。”
“他常常跳舞。”
“他不會跳舞。”
每次回答皆像不能適如客人所估計的樣子,又好像有意同他想象作對,客人到這時節,一麵把手杖剝剝剝的敲打地板,一麵便問我來到了這裏多久。我告他來此不多久。這一下我的把柄被他拿定了。
“你不知道你的先生。你先生在他自己的書上,說過他自己的性情同嗜好;似乎還提到過你,就說家中有個傭人全不了解他。我問你,你是不是個‘司務長?’”
我說:“你是不是說軍隊中的‘司務長’?我不是。”
“我猜想你就不是。往年他有個當差的司務長,年紀比你大,比你有趣味。”他手中正拿著一本《新月》X號,那上麵有篇小說叫作《燈》,故事中就有個司務長。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說過這句話時,客人似乎為了報複起見,就問我:“你名字叫什麼?”
我說:“我名字叫高升。”這倒真是我一個常用的名字,可是我說出口時,我睄他那臉上做了一個古怪的表示。
大約就是這個俗氣的名字,把客人談話興致索然而盡,不願意再等待下去了。因此他就把名片夾拿出來,抽出一張小小名片,伏在桌上寫了一陣。寫成後,自己沉吟了一會,又像覺得不甚得體,撕去了它,再換第二張。但仍然不成,又換第三張。名片寫妥後,看看自己所寫的話語,仿佛已很滿意,便把那名片擺在桌上,用一個玉鎮尺壓定,又把我那文章看過一遍,把頭點點,似乎明白了些先前所不明白的東西,這一行很滿意了,方向我開口:
“高升,我不等候甲先生了。我留下這個,他回來時你就告他,不要忘掉!”
“知道知道。”
客人一走,我便恢複了我做主人的身分,趕快走過桌邊去,看看那名片究竟寫了些什麼,剛看完頭上兩句話:“你是水教育的,我是火教育的”,忽然一個人訇的把門推開,意思好像是明白作主人的並不在家,就不必扣門似的,一進門時見我正坐在桌邊,似乎已知道我看過了他那名片上的文字,顯得不很高興的神氣說:“高升,你怎麼的!”又說,“我忘了件事情。”
我真又窘又急,趕忙站起來侍候那客人。
他什麼也不說,隻走近桌邊,把原來那張名片收回,換了一張新的,寫了兩行字,便又匆匆的走了。
我估計他已走出後門,推開小窗望望,就見到衖口俄國老婦人家那隻小小哈叭狗,正追趕到這紳士身後汪汪的吠著,那人卻回過頭來,把手杖向狗揚起,用英文輕輕吼著“dog!dog!”
我把窗子關好後,放了一口氣,走近桌邊檢起那張名片看看,原來換了一張帶銜的,可是所寫的字卻把我先前看過的那兩句話去掉了。我想,“那麼這人自己也覺得不是火教育出來的了!”想到這些字,我很憂鬱的苦笑了一忽兒。
我那篇文章,當時自然寫不下去了。這客人此後從不再來第二次,大約照他口上所說的那樣,已當真“放洋”去了。從此一來,我那篇文章也永遠不想作了。
我總是記著這個“用火教育出來”的人,每次寫什麼時,一想起他,就把寫作的氣概餒盡,再也無從下筆。不知道什麼“火”會教育他。算算日子,他應當在美國得博士學位了。
取自申報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