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三(1 / 3)

楊家碾坊在堡子外一裏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灣裏,溪水沿了山腳流過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灣處忽然轉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處築了一座石頭碾坊,這碾坊,不知什麼時候起,就叫楊家碾坊了。

從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裏比屋連牆,嘉樹成蔭,正是十分興旺的樣子。往下看,夾溪有無數山田,如堆積蒸糕,因此種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紮了無數水車,用椿木做成橫軸同撐柱,圓圓的如一麵鑼,大小不等豎立在水邊。這一群水車,就同一群遊手好閑人一樣,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著意義含糊的歌。

一個堡子裏隻有這樣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裏碾米的事都歸這碾坊包辦,成天有人輪流挑了倉穀來,把穀子倒進石槽裏去後,抽去水閘的板,梘槽裏水衝動了下麵的暗輪,石磨盤帶著動情的聲音,即刻就轉動起來了。於是主人一麵談說一件事情,一麵清理簸籮篩子,到後頭上包了一塊白布,拿著一個長把的掃帚,追逐著磨盤,跟著打圈兒,掃除溢出槽外的穀米,再到後,穀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篩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後,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個滾入豆粉裏的湯圓,然而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裏許多人生活還從容,而為一堡子中人所羨慕的。

凡是到楊家碾坊碾過穀子的,皆知道楊家三三。媽媽十年前嫁給守碾坊的楊,三三五歲,爸爸就丟下碾坊同母女,什麼話也不說死去了。爸爸死去後,母親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還是活在碾坊裏,吃米飯同青菜小魚雞蛋過日子,生活毫無什麼不同處。三三先是眼見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後爸爸不見了,媽媽又成天全身是糠灰,……於是三三在哭裏笑裏慢慢的長大了。

媽媽隨著碾槽轉,提著小小油瓶,為碾盤的木軸鐵心上油,或者很興奮的坐在屋角拉動架上的篩子時,三三總很安靜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熱天坐到有風涼處吹風,用包穀稈子作小籠,冬天則伴同貓兒蹲在火桶裏,剝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時候從碾米人手上得到一個蘆管作成的嗩呐,就學著打大儺的法師神氣,屋前屋後吹著,半天還玩不厭倦。

這磨坊外屋上牆上爬滿了青藤,繞屋全是葵花同棗樹,疏疏樹林裏,常常有三三蔥綠衣裳的飄忽。因為一個人在屋裏玩厭了,就出來坐在廢石槽上灑米頭子給雞吃,在這時,什麼雞欺侮了另一隻雞,三三就得趕逐那橫蠻無理的雞,直等到媽媽在屋後聽到雞聲,代為討情才止。

這磨坊上遊有一潭,四麵是大樹覆蔭,六月裏陽光照不到水麵。碾坊主人在這潭中養得有白鴨子,水裏的魚也比上下溪裏特別多。照一切習慣,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為自己財產的一份。水壩既然全為了碾坊而築成的,一鄉公約不許毒魚下網,所以這小溪裏魚極多。遇不甚麵熟的人來釣魚,看潭邊幽靜,想蹲一會兒,三三見到了時,總向人說:“不行,這魚是我家潭裏養的,你到下麵去釣吧。”人若頑皮一點,聽了這個話等於不聽到,仍然拿著長長的杆子,擱到水麵上去安閑的吸著煙管,望著這小姑娘發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媽,高聲的說:“娘,娘,你瞧,有人不講規矩釣我們的魚,你來折斷他的杆子,你快來!”娘自然是不會來幹涉別人釣魚的。

母親就從沒有照到女兒意思折斷過誰的杆子,照例將說:“三三,魚多咧,讓別人釣吧。魚是會走路的,上麵總爺家塘裏的魚,因為歡喜我們這裏的水,都跑來了。”三三照例應當還記得夜間做夢,夢到大魚從水裏躍起來吃鴨子,聽完這個話,也就沒有什麼可說了,隻靜靜的看著,看這不講規矩的人,釣了多少魚去。她心裏記著數目,回頭還得告給媽媽。

有時因為魚太大了一點,上了釣,拉得不合式,撇斷了釣竿,三三可樂極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夥,魚反而同自己是一夥了的神氣,那時就應當輪到三三向釣魚人咧著嘴發笑了。但三三卻常常急忙跑回去,把這事告給母親,母女兩人同笑。

有時釣魚的人是熟人,人家來釣魚時,見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氣,就照例不忘記問:“三三,許我釣魚吧。”三三便說:“魚是各處走動的,又不是我們養的,怎麼不能釣。”

釣魚的是熟人時,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在旁邊看魚上鉤,且告給這人,另一時誰個把釣竿撇斷的故事。到後這熟人回磨坊時,把所得的大魚分一些給三三家,三三看著母親用刀破魚,掏出白色的魚脬來,就放在地下用腳去踹,發聲如放一枚小爆仗,聽來十分快樂。魚洗好了,揉了些鹽,三三就忙取麻線來把魚穿好,掛到太陽下去曬。等待有客時,這些幹魚同辣子炒在一個碗裏待客,母親如想到折釣竿的話,將說:“這是三三的魚。”三三就笑,心想著:“怎麼不是三三的魚?潭裏魚若不是歸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換幾回新衣,過幾回節,看幾回獅子龍燈,就長大了,熟人都說看到三三是在糠灰裏長大的。一個堡子裏的人,都願意得到這糠灰裏長大的女孩子作媳婦,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媳婦的裝奩是一座石頭作成的碾坊。照規矩十五歲的三三,要招郎上門也應當是時候了。但媽媽有了一點私心,記得一次簽上的話語,不大相信媒人的話語,所以這磨坊還是隻有母女二人,一時節不曾有誰添入。

三三大了,還是同小孩子一樣,一切得傍著媽媽。母女兩人把飯吃過後,在流水裏洗了臉,眺望行將下沉的太陽,一個日子就打發走了。有時聽到堡子裏的鑼鼓聲音,或是什麼人接親,或是什麼人做齋事,“娘,帶我去看,”又像是命令又像是請求的說著,若無什麼別的理由推辭時,娘總得答應同去。去一會兒,或停頓在什麼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裏塞滿了榛子胡桃,預備回家時,有月亮天什麼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畢畢剝剝的響著爆著,什麼也不必害怕。若到總爺家寨子裏去玩時,總爺家還有長工打了燈籠火把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邊。隻有這類事是頂有趣味的事,在雨裏打燈籠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這機會,卻常常夢到一人那麼拿著小小紅紙燈籠,在溪旁走著,好像隻有魚知道這會事。

當真說來,三三的事,魚知道的比母親應當還多一點,也是當然的。三三在母親身旁,說的是母親全聽得懂的話,那些凡是母親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邊說的。溪邊除了鴨子就隻有那些水裏的魚,鴨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個不休,那裏還有耳朵聽別人說話?

這個夏天,母女兩人一吃了晚飯,不到日黃昏,總常常過堡子裏一個人家去,陪一個行將遠嫁的姑娘談天,聽一個從小寨來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進堡子裏去,卻因為談到繡花,使三三回碾坊來取樣子,三三就一個人趕忙跑回碾坊來,快到屋邊時,黃昏裏望到溪邊有兩個人影子,有一個人到樹下,拿著一枝杆子,好像要下釣的神氣,三三心想這一定是來偷魚的,照規矩喊著:“不許釣魚,這魚是有主人的!”一麵想走上前看是什麼人。

就聽到一個人說:“誰說溪裏的魚也有主人,難道溪裏活水也可養魚嗎?”

另一人又說:“這是碾坊裏小姑娘說著玩的。”

那先一個人就笑了。

旋即又聽到第二個人說:“三三,三三,你來,你魚都捉完了!”

三三聽到人家取笑她,聲音好像是熟人,心裏十分不平!就衝過去,預備看是誰在此撒野,以便回頭告給母親。走過去時,才知道那第二回說話的人是總爺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個從不見麵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裏拿的原來隻是一個拐杖,不是什麼釣竿。那管事先生是一個堡子裏知名人物,他認得三三,三三也認識他,所以當三三走近身時,就取笑說:

“三三,怎麼魚是你家養的?你家養了多少魚呀!”

三三見是總爺家管事先生,什麼話也不說了,隻低下頭笑。頭雖低低的,卻望到那個好像從城裏來的人白褲白鞋,且聽到那個男子說:“女孩很聰明,很美,長得不壞。”管事的又說:“這是我堡裏美人。”兩人這樣說著,那男子就笑了。

到這時,她猜到男子是對她望著發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幹嗎?”又想:“你城裏人隻怕狗,見了狗也害怕,還笑人,真虧你不羞。”她好像這句話已說出了口,為那人聽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說:“三三,你別走,我們是來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到堡子裏聽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麼不歡喜聽那個?”

“你怎麼知道我不歡喜?”

管事先生笑著說:“因為看你一個人回來,還以為你是聽厭了那歌,擔心這潭裏魚被人偷盡,所以……”

三三同管事先生說著,慢慢的把頭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臉目了,白白的臉好像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就估計莫非這人是唱戲的小生,忘了搽去臉上的粉,所以那麼白……那男子見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問三三:

“這是你的家裏嗎?”

三三說:“怎麼不是我家裏?”

因為這答話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說:

“你不怕水衝去嗎?”

“嗨,”三三抿著小小的美麗嘴唇,狠狠的望了這陌生男子一眼,心裏想:“狗來了,狗來了,你這人嚇倒落到水裏,水就會衝去你。”想著當真衝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會這兩個人笑著跑去了。

從碾坊取了花樣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邊再上遊一點,望到那兩個白色影子還在前麵,不高興又同這管事先生打麻煩,故跟到這兩個人身後,慢慢的走著。聽兩個人說到城裏什麼人什麼事情,聽到說開河,聽到說學務局要總爺辦學校,因為這兩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後麵,所以自己覺得很有趣味。到後又聽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媽媽怎麼人好,更極高興。再到後,就聽到那城裏男人說:

“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們鄉下習慣,應當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著說:“少爺歡喜,要總爺做紅葉,可以去說說。不過這碾坊是應當由姑爺管業的。”

三三輕輕的呸了一口,停頓了一下,把兩個指頭緊緊的塞了耳朵。但仍然聽到那兩人的笑聲,想知道那個由城裏來好像唱小生的人還說些什麼,故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了。

那小生說些什麼可聽不明白,就隻聽那個管事先生一人說話,那管事先生說:“少爺做了碾坊主人,別的不說,成天可有新鮮雞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話一說完,兩人又笑了。

三三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邊的石頭上,臉上發著燒,十分生氣。心裏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我家裏的雞縱成天下二十個蛋,我也不會給你一個蛋吃。”坐了一會,涼涼的風吹臉上,水聲淙淙使她記憶到先一時估計中那男子為狗嚇倒跌在溪裏的情形,可又快樂了,就望到溪裏水深處,一人自言自語說:“你怎麼這樣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時,正聽宋家嬸子說到一件已經說了一會兒的事情,隻聽到宋家婦人說:

“……他們養病倒希奇,說是養病,日夜睡在廊下風裏讓風吹,……臉兒白得如閨女,見了人就笑,……誰說是總爺的親戚,總爺見他那種恭敬樣子,你還不見到。福音堂洋人還怕他,他要媳婦有多少!”

母親就說:“那麼他養什麼病?”

“誰知道是什麼病?橫順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藥,在床上躺著,到城裏是享福,到鄉裏也是享福。老庚說,害第三等的病,又說是癆病,說也說不清楚。誰清楚城裏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裏人歡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也特別多,我們不能因害病耽擱事情,所以除打擺子就隻發燒肚瀉,別的名字的病,也就從不到鄉下來了。”

另外一個婦人因為生過瘰鬁,不大悅服宋家婦人武斷的話,就說:“我不是城裏人,可是也害城裏人的病。”

“你舅媽是城裏人!”

“舅媽管我什麼事?”

“你文雅得像城裏人,所以才生瘍子!”

這樣說著,大家全笑了。

母女兩人回去時,在路上三三問母親:“誰是白白臉龐的人?”母親就照先前一時聽人說過的話,告給三三,堡子裏總爺家中,如何來了一位城裏的病人,樣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個鄉下人,對於城中人膈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寫裏是分明易見的,自然說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個時節,三三對於母親在敘述中所加的批評與稍稍過分的形容,總覺得母親說得極其儼然,十分有味,這時不知如何卻不大相信這話了。

走了一會,三三忽問:

“娘,娘,你見到那個城裏白臉人沒有呢?”

媽媽說:“我怎麼見到他?我這幾天又不到總爺家裏去。”

三三心想:“你不見到怎麼說了那麼半天。”

三三知道媽媽不見到的自己倒早見到了,把這件事秘密著,卻十分高興,以為隻有自己明白這件事情,凡是說到城裏人的都不甚可靠。

兩人到潭邊,三三又問:

“娘,你見到總爺家管事先生沒有?”

若是娘說沒有見過,反問她一句,那麼,三三就預備把先前遇到總爺家那兩個人的一切,都說給媽媽聽了。但母親這時正想到別一個問題,完全不關心到三三身上的事,所以三三把今天的事瞞著母親,一個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親到堡子裏去,在總爺家門前,碰到那個從城裏來的白臉客人,同總爺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說他們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見到三三,又告給母親說,這客人是從城裏來養病的客人。到後就又告給那客人,說這個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楊伯媽。那人說,真很同三小姐相像。那人又說三三長得很好,很聰敏,做母親的真福氣。說了一陣話,把這老婦人說快樂了,在心中展開了一個幻象,想到自己覺得有些近於糊塗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癡笑。

三三不知母親為什麼今天特別樂,就問母親到了些什麼地方,遇著了誰。

母親想應當怎麼說才好,想了許久才說:

“三三,昨天你見到誰?”

三三說:“我見到誰?”

娘就笑了:“三三你記記,晚上天黑時,你不見到兩個人嗎?”

三三以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說:“人是有兩個的,一個是總爺家管事的先生,一個是生人……怎麼……”

“不怎麼。我告你,那個生人就是城裏來的少爺,今天我見到他們,他們說已經同你認識了,所以我們說了許多話。那少爺像個姑娘樣子。”母親說到這裏時,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為媽媽是在笑她,偏過頭去看土地上灶馬,不理母親。

母親說:“他們問我要雞蛋,你下半天送二十個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