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子(1 / 3)

把船停頓到岸邊,岸是辰州的河岸。

於是客人可以上岸了,從一塊跳板走過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碼頭石級上,一端搭在船舷,一個人從跳板走過時,搖搖蕩蕩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麼搖搖蕩蕩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數不清,大大小小隨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繩索像糾紛到成一團,然而卻並不。

每一個船頭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藍布短汗褂,口裏噙了長長的旱煙杆,手腳露在外麵讓風吹,——毛茸茸的像一種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裏嘍囉毛腳毛手。看到這些手腳,很容易記起“飛毛腿”一類英雄名稱。可不是,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繩索掯定活車,拖拉全無從著手時,看這些飛毛腿的本領,有得是機會顯露!毛腳毛手所有的不單是毛,還有類乎鉤子的東西,光溜溜的桅,隻要一貼身,便飛快的上去了。為表示上下全是兒戲,這些年青水手一麵整理繩索一麵還將在上麵唱歌,那一邊桅上,也有這樣人時,這種歌便來回唱下去。

昂了頭看這把戲的,是各個船上的夥計。看著還在下麵喊著。左邊右邊,不拘要誰一個試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隻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則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發癢,又不能隨便爬上桅子頂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婦發笑,便開口罵人。

“我的兒,摔死你!”

“我的孫,摔死了你看你還唱!”

“……”

全是無惡意而快樂的笑罵。

仍然唱,且更起勁了一點。但可以把歌唱給下麵罵人的人聽,當先若唱的是“一枝花”,這時唱的便是“眾兒郎”了。“眾兒郎”卻依然笑嘻笑嘻的昂了頭看這唱歌人,照例不能生氣的。

可是在這情形中,有些船,卻有無數黑漢子,用他的毛手毛腳,盤著大而圓的黑鐵桶,從艙中滾出,也是那麼搖搖蕩蕩跌到岸邊泥灘上了。還有作成方形用鐵皮束腰的洋布,有海帶,有魷魚,有藥材……這些東西同搭客一樣,在船上艙中緊擠著臥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應當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還家,各自找客棧,各自吃喝,這些貨物卻各自為一些大腳婆子走來抱之負之送到各個堆棧裏去。

在各樣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閑之又閑的一類人在。這些人住到另一個地方,耳朵能超然於一切嘈雜聲音以上,聽出桅子上人的歌聲,——可是心也正忙著,歌聲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盞紅風燈以後,那唱歌的人便已到這聽歌人的身邊了。桅上用紅燈,不消說是夜裏了。河邊夜裏不是平常的世界。

落著雨,刮著風,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聽雨聲風聲,江波吼哮如癲子,船隻縱互相牽連互相依靠,也簸動不止,這一種情景是常有的。坐船人對此決不奇怪,不歡喜,不厭惡,因為凡是在船上生活,這些平常人的愛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種趣味,同晚日與早露,各有不同。)然而他們全不會注意。船上人心情若必須勉強分成兩種或三種,這分類方法得另作安排。吃牛肉與吃酸菜,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與灣口岸,這於水手們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問,牛肉比酸菜合乎這類“飛毛腿”胃口,船在碼頭停泊他們也歡喜多了!

如今夜裏既落小雨,泥灘頭滑溜溜使人無從立足,還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這是其中之一個,名叫柏子,日裏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來,還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許多水手一樣,在腰邊板帶中塞滿了銅錢,小心小心的走過跳板到岸邊了。先是在泥灘上走,沒有月,沒有星,細毛毛雨在頭上落,兩隻腳在泥裏慢慢翻——成泥腿,快也無從了——目的是河街小樓紅紅的燈光,燈光下有使柏子心開一朵花的東西存在。

燈光多無數,每一小點燈光便有一個或一群水手,燈光還不及塞滿這個小房,快樂卻將水手們胸中塞緊,歡喜在胸中湧著,各人眼睛皆眯了起來。沙喉嚨的歌聲笑聲從樓中溢出,與燈光同樣,溢進上岸無錢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時,便如其他世界一樣,反應著歡喜的是詛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們詛咒著,然而一顆心也搖搖蕩蕩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滾的危險,全各以經驗為標準,把心飛到所熟習的樓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