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完了。”
“去前麵搬一捆,不要說了。”
“姊夫知道淘米!”
聽到這些話的年青漢子,一句話不說,靜靜的坐在艙裏望著那一把新買來的胡琴。
女人說:“弦早配好了,試拉拉看。”
先是不作聲,到後把琴擱在膝上,查看鬆香,調琴時,生疏的音響從指間流出,拉琴人便快樂的微笑了。
不到一會滿艙是煙,男子被女人喊出,仍然把琴拿到外麵去,占據船頭調弦。
到吃中飯時,五多說:
“姊夫你回頭拉《孟薑女哭長城》,我唱。”
“我不會。”
“我聽你拉得很好,你騙我謊我。”
“我不騙你。”
大娘說:“我聽老七說你拉得好,所以到廟裏,一見這琴,我才說就為姊夫買回去吧。是運氣,爛賤就買來了。這到鄉裏一塊錢還恐怕買不到,不是麼?”
“是的,值多少錢?”
“一吊六。他們都說值得!”
五多搭嘴說:“誰說值得?”
大娘很生氣的說:“毛丫頭,誰說不值得?你知道?”
因為這琴是從一個賣琴熟人手上拿來,一個錢不花,聽到大娘的謊話,五多分辯,大娘就罵五多,老七卻笑了。男子以為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笑著。
男子先把飯吃完,就動手拉琴,新琴聲音又清又亮,五多放下碗筷唱將起來,被大娘結結實實打了一筷子頭,才忙著吃飯收碗洗鍋子。
到了晚上,前艙蓋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燈罩子有紅紙剪成的遮光帽,全艙燈光如辦大喜事作紅顏色,年青人在熱鬧中像過年,心上開了花。有兵士從河街過身,喝得爛醉,聽到這聲音了。
兩個醉鬼踉踉蹌蹌到了船邊,兩手全是汙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麼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麼人唱,報上名來!好,賞一個五百。不聽到麼,老子賞你五百!?”
裏麵琴聲戛然而止,沉靜了。
醉鬼用腳踢船,蓬蓬蓬發鈍而沉悶的聲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蓋接榫處,“不要賞麼,婊子狗造的?裝聾,裝啞?什麼人敢在這裏作樂?我怕誰?玉帝我也不怕。大爺,我怕玉帝麼?我不是人!……”
另一個喉嚨發沙的說道:
“騷婊子?出來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聽到用石頭打船篷,大聲的辱罵祖宗,一船人皆嚇慌了,大娘忙把燈扭小一點,走出去推篷,男子聽到那洶洶聲氣,挾了胡琴就往後艙鑽去。不一會,醉人已經進到前艙了,兩個人一麵說著野話一麵還要爭奪同老七親嘴,同大娘五多親嘴,且聽到有個啞嗓子問是誰在此唱歌作樂,把拉琴的抓來再唱一個歌。
大娘不敢作聲,老七也無主意了,兩個酒瘋子就大聲的罵人。
“臭貨,喊龜子出來,跟老子拉琴,賞一千,英雄蓋世的曹孟德也不會這樣大方!我賞一千,一千個紅薯,快來,不出來我燒掉你們這船。聽著沒有,老東西!?趕快,莫使老子們生了氣,認不得人!”
“大爺,這是我們自己家幾個人玩玩,不!……”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快叫拉琴的來!雜種!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麵說一麵便站起身來,想向後艙去搜尋,大娘弄慌了,把口張大合不攏去。老七急了,拖著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錢,老子今天晚上要到這裏睡覺!”
這一個在老七左邊躺下去了,另一個不說什麼,也在右邊躺下去了。
年青人聽到前艙仿佛安靜了一會,在隔壁輕輕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種侮辱的大娘,爬過去,男子還不大分明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
“營上的副爺,醉了,像貓,等一會兒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記告你們了,今天有一個大方臉人來,好像大官,吩咐過我,他晚上要來,不許留客。”
“是大皮靴子,說話像打鑼麼?”
“是的。是的。他手上還有一個大金戒子。”
“那是幹爹,他今早上來過了麼?”
“來過的。他說了半天話才走,吃過些幹栗。”
“他說些什麼事?”
“他說一定要來,一定莫留客,……還說一定要請我喝酒。”
大娘想想,難道是水保自己要來歇夜?難道是老對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個老鴇雖一切醜事做成習慣,什麼也不至於紅臉,但被人說到“不中吃”時,是多少感到一種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艙,看前艙的事情不成樣子,伸伸舌頭罵了一聲豬狗,終歸又轉到後艙來了。
“怎麼?”
“不怎麼。”
“怎麼,他們走了?”
“不怎麼,他們睡了。”
“睡——?”
大娘雖不看清楚這時男子的臉色,但她很懂得這語氣,就說:“姊夫,我們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宮夜戲,我請你坐高台子,戲是秋胡《三戲結發妻》。”
男子搖頭不語。
兵士走後,五多大娘老七皆在前艙燈光下說笑。說那兵士的醉態。男子留在後艙不出來。大娘到門邊喊過了二次不答應,不明白這脾氣從什麼地方發生。大娘回頭就來檢查那四張票子的花紋,因為她已經認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燈光下指點給老七看那些記號,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說這個一定是清真館子裏找出來的,因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過去:“姊夫,姊夫,他們走了,我們應當把那個唱完,我們還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麼心事,拉著了五多,不許她說話。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後艙先還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聲音,這時手也離開那弦索了。
四個人都聽到從河街上飄來的鑼鼓嗩呐聲音,河街上一個做生意人辦喜事,客來賀喜,大唱堂戲,一定有一整夜的熱鬧。
過了一會,老七一個人輕腳輕手爬到後艙去,但即刻又回來了。
大娘問:“怎麼了?”
老七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先以為水保恐怕不會來的,所以仍然睡了覺,大娘老七五多三個人在前艙,隻把男子放到後麵。
查船的在半夜時,由水保領來了,鴉雀無聲,四個警察守在船頭,水保同巡官進到前艙。這時大娘已把燈撚明了,她懂得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幹爹,喊老爺,要五多倒茶,五多還隻想到夢裏在鄉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搖醒,揪出來,看到水保,看到一個穿黑製服的大人物,嗄嚇得不能說話,不曉得有什麼事情發生。
“什麼人?”
水保代為答應:“老七的漢子,才從鄉下來的。”
老七補說道:“老爺,他昨天才來的。”
巡官看了一會兒男子,又看了一會兒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話不是謊話,就不再說話了,隨意在前艙各處翻翻,注意到那個貯風幹栗子的小缸子,水保便抓了一把栗子塞進巡官那件體麵製服的大口袋裏去,巡官隻是笑。
一夥人一會兒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剛要蓋篷,一個警察回來了。
“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來過細考察她一下,懂不懂?”
大娘說:“就來麼?”
“查完夜就來。”
“當真嗎?”
“我什麼時候同你這老婊子說過謊?”
大娘很歡喜的樣子,使男子奇怪,因為他不明白為什麼巡官還要回來考察老七。但這時節望到老七睡起的樣子,上半晚的氣已經沒有了,他願意講和,願意同她在床上說點話,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動。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隻同老七打知會,“巡官就要來的。”
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癡。
男子一早起來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話不說,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煙袋。一切歸一了,就坐到那矮床邊沿像是有話說又說不出口。
老七問他:“你不是昨晚上答應過幹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飯嗎?”
“……”搖搖頭不作答。
“人家特意為你辦了酒席!”
“……”
“戲也不看看麼?”
“……”
“滿天紅的葷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籠,那是你歡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為難,走出船頭呆了一會,回身從荷包裏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給的票子來,點了一下數,一共四張,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裏去,男子無話說,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張也把我,”大娘將錢取出。老七又將這錢塞到男子右手心裏去。
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隻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逃到後艙去了,五多心想這真是怪事,那麼大的人會哭,好笑!她站在船後艄看掛在艄艙頂梁上的胡琴,很願意唱一個歌,可是也總唱不出聲音來。
水保來船上請遠客吃酒時,隻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及時,才明白兩夫婦一早皆回轉鄉下去了。
十九年四月十三作於吳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