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夫婦(1 / 3)

移住到XX村,以為可以從清靜中把神經衰弱症治好的璜,某一天,正在院子中柚樹邊吃晚飯。對於過於注意自己飲食的居停主人,所辦帶血的炒小雞感到束手。忽然聽到有人在外麵喊叫道:“看去看去,捉了一對東西!”聲音非常迫促,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皆有非去看看不可的聲勢。不知如何,本來不甚愛看熱鬧的璜,也隨即放下了飯碗,手拿著竹筷,走過門外大塘邊看熱鬧去了。

出了門,還見人向南跑,且匆匆傳語給路人說:

“在八道坡,在八道坡,非常好看的事!要去,就走,不要停了,恐怕不久會送到團上去!”

究竟是怎麼會事,他是不得分明的。惟以意猜想,則既然人人皆想一看,自然是一件有趣味的消息了。然而在鄉下,什麼事即“有趣”,想來是不容易使城中人明白的。

他以為或者是捉到了兩隻活野豬,也想去看看了。

隨了那一旁走路一旁與路上人說話的某甲,腳步匆匆過了一些平時所不經踏過的小山路走去,轉彎後,見到小坳上的人群了。人群莫名其妙的包圍成一圈,究竟這事是什麼事還是不能即刻明白。那某甲,仿佛極其奮勇的衝過去,把人用力掀開,原來這聰明人看著璜也跟來看,以為有應當把鄉下事情給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便很奮勇的排除了其餘的人。鄉下人也似乎覺得這應給外客看看,著忙各自閃開了一些。

一切展在眼前了。

看明白所捉到的,原來是兩個鄉下人,把看活野豬心情的璜分外失望了。

但許多人正因有璜來看,更對於這事本身似乎多了一種趣味。人人皆用著仿佛“那城裏人也見到了”的神氣,互相作著會心的微笑,還有對了他近於奇怪的洋服襯衫感到新奇的鄉下婦人,作著“你城中穿這樣衣服的人也有這事麼”的疑問。璜雖知道這些鄉下人望到他的頭發,望到他的皮鞋與起棱的薄絨褲,所感生興味正不下於繩縛著那兩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被繩捆的人麵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嚇,原來所縛定的是一對年青男女。男女全是鄉下人,皆很年青,女的在眾人無憐憫的目光下不作一聲,靜靜的流淚。不知是誰還把女人頭上插了極可笑的一把野花,這花幾幾乎是用藤縛到頭上的神氣,女人頭略動時那花冠即在空中搖擺,如在另一時看來當有非常優美的好印象。

望著這情形,不必說話事情也分明了,假若他們犯了罪,他們的罪一定也是屬於年青人才有的罪過。

某甲是聰明人,見璜是“城裏客人”,卻來為璜解釋這件事。事情是這樣:有人過南山,在南山坳裏,大草集旁發現了這一對。這年青人不避人大白天做著使誰看來也生氣的事情,所以發現這事的人,就聚了附近的漢子們把人捉來了。

捉來了,怎麼處置?捉的人可不負責了。

既然已經捉來,大概回頭總得把鄉長麻煩麻煩,在紅布案桌前,戴了墨鏡坐堂審案,這事人人都這樣猜想。為什麼非一定捉來不可,被捉的與捉人的兩方麵皆似乎不甚清楚。然而屬於流汗喘氣事自己無分,卻把人捉到這裏來示眾的漢子們,這時對女人是儼然有一種滿足,超乎流汗喘氣以上的。婦女們走到這一對身邊來時,便各用手指刮臉,表示這是可羞的事,這些人,不消說是不覺得天氣好就適宜於同男子作某種事情應當了。老年人看了則隻搖頭,大概他們都把自己年青時代性情中那點孩氣處與憨氣處忘掉,有了兒女,風俗有提倡的必需了。

微微的晚風刮到璜的臉上,聽著山上有人吹笛,抬頭望天,天上有桃紅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風光若是詩,必定不能缺少一個女人。

他想試問問被繩子縛定垂了頭如有所思那男子,是什麼地方來的人,總不是造孽。

男子原先低頭,已見到璜的黑色皮鞋了。皮鞋不是他所習見的東西,故雖不忘卻眼前處境,也仍然肆意欣賞了那黑色方嘴的皮鞋一番,且出奇那小管的褲子了。這時聽人問他,問的話不像審判官,語氣十分溫和,就抬頭來望璜。人雖不認識,但這人已經看出璜是與自己同情的人了,把頭略搖,表示這事所受的冤抑。且仿佛很可憐的微笑著。

“你不是這地方人麼?”

這樣問,另外就有人代為答應,說“絕對不是。”這說話的人自然是不至於錯誤的。因為他認識的人比本地所住人還多。尤其是女人,打扮的樣子並不與本村年青女人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相貌的。但在璜沒有來到以前,已經過許多人詢問,皆沒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麼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說不出。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紀很青,不到二十歲。穿一身極幹淨的月藍麻布衣裳。漿洗得極硬,臉上微紅,身體碩長,風姿不惡。身體風度都不像個普通鄉下女人。這時雖然在流淚,似乎全是為了惶恐,不是為了羞恥。

璜疑心或者這是兩個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也不一定,就覺得這兩個年青人很可憐。他想如何可以設法讓兩人離開這一群瘋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進了城,此間團總當事人又不知是誰。並且在一群民眾前麵,或者真會作出比這時情形更愚蠢的事也不可知。這時這些人就並不覺得管閑事的不合理。正這樣想已經就聽到有人提議了。

有個滿臉疙疸再加上一條大酒糟鼻子的漢子,像才喝了燒酒,把酒葫蘆放下來到這裏看熱鬧的樣子,從人叢中擠進來,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臉一下,在那裏自言自語,主張把男女衣服剝下,一麵拿荊條打,打夠了再送到鄉長處去。他還以為這樣處置是頂聰明合理的處置。這人不惜大聲的嚷著,擁護這希奇主張,若非另一個人扯了這漢子的褲頭,指點他有“城裏人”在此,說不定把話一說完,不必別人同意就會做他所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