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有較之男子漢另有切齒意義,仿佛因為女人竟這樣隨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風光下睡覺,極其不甘心的婦女,雖不同意脫去衣褲,卻讚成“撻”。都說應結結實實的撻一頓,讓他們明白胡來亂為的教訓。
小孩子聽到這話莫名其妙的歡喜,即刻便竟往各處尋找荊條去了。他們是另一時常常為家中父親用打牛的條子,把背抽得次數太多,所以對於打賊打野狗野貓一類事,分外感到趣味。
璜看看這情形太不行了,正無辦法。恰在此時跑來一個行伍中出身軍人模樣的人物。這人一來群眾就起了騷動,大家爭告給這人事件的經過,且各把意見提出。大眾喊這人作“練長”,璜知道這必定是本村有實力的人物了,且不作聲,聽他如何處置。
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常見的營官閱兵神氣,雙眉皺著,不言不語,憂鬱而莊嚴的望到眾人,隨後又看看周圍,璜於是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為有“城中人”在,這漢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於時小孩子與婦人皆圍近到他身邊成一圈,以為一個出奇的方法,一定可從這位重要人物方麵口中說出。這漢子,卻出乎眾人意料以外的喝一聲“站開!”
因這一喝各人皆踉踉蹌蹌退遠了。眾人都想笑又不敢笑。
這漢子,就用手中從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臉,用稅關中人盤詰行人的口吻問道:
“從那裏來的?”
被問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會,又望望那練長的臉,望到這漢子耳朵邊有一粒朱砂痣。他說:
“我是窯上的人。”
好像有了這一句口供已就夠了的練長,又用同樣的語氣問女人,他問她姓。
“你姓什麼?”
那女子不答,抬頭望望審問她的人的臉,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頭下垂,看自己的腳,腳上的鞋繡得有雙鳳,是隻有鄉中富人才會穿的好鞋。這時有在誇獎女人的腳的,一個無賴男子的口吻。那練長用同樣微帶輕薄的口吻問:
“你從那裏來的,不說我要派人送你到縣裏去!”
鄉下人照例怕見官,因為官這東西在鄉下人看來總是可怕的一種東西。有時非見官不可,要官斷案,也就正有靠這凶惡威風把仇人壓下的意思。所以單是怕走錯路,說進城,許多人也就毛骨悚然了。
然而女人被綁到樹下,與男子捆在一處,好像沒有辦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說話。
於是有人多嘴了,說“撻。”還是老辦法,因為這些鄉下人平時愛說謊,在任何時見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條不能把真話說出,所以他們之中也就隻記得撻是頂方便的辦法,乘混亂中就說出了。
又有人說找磨石來,預備沉潭。這自然是一種恐嚇。
又有人說喂尿給男子吃,喂女子吃牛糞。這自然是笑謔。
…………
完全是這類近於孩子氣的話。
大家各自提出種種虐待的辦法,聽著這些話的男女皆不做聲。不做聲則仿佛什麼也不怕。這使練長激動了,聲音放嚴厲了許多,仍然用那先前別人所說過的恐嚇話複述給兩人聽,又像在說“這完全是眾人意見,既然有了違反眾人的事,眾人的裁判是正當的,城裏做官的也不能反對。”
女人搖著頭,輕輕的輕輕的說:
“我是從窯上來的人,過黃坡看親戚。”
聽到女人這樣說話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說話了,說:
“同路到黃坡。”
那裁判官就問:
“同逃?”
女人對於逃字覺得用得大非事實,就輕輕的說: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釋上,眾人皆知道這是因為路上相遇始相好的意義,大家哄笑。
捉奸的鄉下人一個,這時才從團上趕來,正各處找不到練長,回來見到練長了,歡喜得如見大王報功。他用他那略略顯得狡猾的眼睛,望練長著,笑眯眯的說怎樣怎樣見到這一對無恥的年青人在太陽下所做的事。事情並不真正希奇,希奇處自然是“青天白日”。因為青天白日在本村的人除了做工就應當打盹,別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況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麵做的事。
聽完這話,練長自然覺得這是應當供眾人用石頭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處置這一對男女以前,他還想要多知道一點這人的身家,因為凡是屬於男女的事,在方便中皆可以照習慣法律,罰這人一百串錢,或把家中一隻牛牽到局裏充公,他從中也多少可叨一點光。有了這種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裏訊取口供,不殫厭煩,而且神氣也溫和多了。
在無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隱瞞了。
這人居然到後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財產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便很得意的笑著。誰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後還說了下麵的話。他說他就是女子的親夫。雖是親夫婦,因為新婚不久,同返黃坡女家去看嶽丈,走過這裏,看看天氣太好,兩人皆太覺得這時節需要一種東西了,於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風景,看山上的花。那時風吹來都有香氣,雀兒叫得人心膩,於是記起一些年青人可做的事,於是到後就被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