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泥塗(1 / 3)

長江中部一個市鎮上,十月某日落小雨的天氣,在邊街上一家小小當鋪裏,敝舊肮髒鋪櫃下麵,站了三個瘦小下賤婦人,各在那裏同櫃台上人爭論價錢。其中一個為了一件五毛錢的交易,五分錢數目上有了爭執,不能把生意說好,舉起一隻細瘦的手臂,很敏捷攫過了夥計從櫃台上拋下的一包舊衣,恨恨的望了另外兩個婦人一眼,做出一種決心的神氣,很匆遽的走了出去。可是這婦人快要走到門邊時,又怯怯的回過頭來,向櫃台上人說:

“大先生,加一毛都不行嗎?”

“不行!你別走,出了門時,回頭來五毛也不要。”

婦人聽到這句話,本來已拿這些東西走過好幾個小押鋪,出的價錢都不能超過五毛,一出門,恐怕回來時當真就不要了,所以神氣便有點軟弱了,她站在那個門邊小屏風角上,遲疑了一下,十分憂鬱的說:“人家一定要六毛錢用,不是買米煮飯,是買藥救命!”

櫃台上幾個朝奉惡意的低低的笑著。因為凡是當衣服的人,全不缺少一種值得哀憐的理由,近來後街一帶天花的流行,當東西的都說買藥,所以更可笑了。

這樣一來婦人似乎生了氣,走出了門,可是即刻就回來,趑趄回到櫃台前了。一會兒重新把手舉起那個邋遢包裹,櫃上那一麵,卻並不即伸出手來接受那個肮髒的包袱。還得先說好了條件,“五毛,多了一個不能,”答應了,到後才把那個包裹接了過去,重新在台上解開,輕輕的抖著那兩件舊衣,口中唱著一種平常人永遠聽不分明的報告,再過一會兒,就從上麵擲來一張棉紙做成的當票,同一封銅子。婦人把當票茫無所知的看了一下,放到汗衣上貼胸小口袋裏後,才接過銅子來,坐到窗下一條長凳上,數那從五角錢折好的銅子。來回數了三次,把錢弄清楚了,又在那凳上慢慢的包好,才歎了一口氣走出了門。

一出了當鋪的門,望望天空細雨已經越落越大了,她記起剛才在當鋪櫃台邊時,地下有幾張不知誰人掉下的破報紙,就又重新走回去,拾取了那報紙,把報紙搭蓋著頭部同肩部,作為一個防雨的寶物,才向距邊街當鋪已過十二家後一條小弄子裏走去。

XX的邊街位置在X城XX市的北方,去本市新近開辟的第四號大柏油路約一裏又三分之一,去老城牆不到半裏,XX的地方因為年來外國商人資本的流入,市麵的發展有出人意外的速度,商埠因為擴張漸漸有由南向北移去的樣子,所以邊街附近那幾條街,情形也就成天不同。但邊街因太同本地人名為“白牆的花園”那個專為關閉下賤的非法的人類牢獄接近,所以商埠的發展,到了某某街以後,就轉而移向東方走去。因為東方多空地,離開牢獄較遠,那地方原是許多很卑濕的地方,平時住下無數卑賤的為天所棄的人畜。到後這地方都被官家把地圈定,按畝賣給了當地財主團,各處皆分段插了標識,過不久,就有人從大河運了無數泥沙同笨重石頭,預備填平了這些地方,又過一些日子,即在那些地方建築了無數房子了。至於原來住東城卑濕地麵草蓬裏的人呢,除了少數年富力強合於工作的,留下來充當小工外,其餘老幼男女,自然就到了全被驅逐趕走的時候了。他們有的向更東一方挪移。有些便移過了比較可以方便一點的北區,過著誰也想象不到的日子。北區因為這些分子的攙入,自然也仿佛熱鬧了,亂糟糟的,各處空地都搭了篷子,各處破廟裏都填滿了人,各處當街的灶頭,屠桌上,鋪櫃上,一到了夜裏,都有許多無處可棲身的人,爭先占據一片地方,裹在破絮裏,蜷伏成一團,閉了兩隻失神憔悴的眼睛,度過一個遙遙的寒夜。

這裏雖同XX市是一片土地,卻因為各樣原因,仿佛被棄樣子,獨立的成為一區。許多住過XX市南區及新辟地段住宅區的人,若非特別事情到過這裏,仿佛就不會相信X城還有這樣一些地方。

九月來,在這些仿照地獄鋪排的區域裏,一陣幹燥,一陣淫雨,便照例不知從何處而來一個流行傳染病,許多人家小孩子皆害著天花。這病如一陣風,向各處人家稠密的方麵卷去,每一家有小孩子的,皆不免有一個患者,各處都可看到一些人用紅紙遮蓋著頭部,各處都看到腫脹發紫的臉兒,各處都看到小小的棺木。百善堂的小棺木,到後來被這個區域貧人也領用完了。直到善堂棺木完後,天花還不曾停止它的流行,街頭成天有人用小籃兒或破席,包裹了小小的屍身向市外送去。每天早上,公廁所或那種較空闊地方,或人家鋪櫃門前,總可以發現那種死去不久,全身發脹崩裂,失去了原來人形,不知為誰棄下的小小屍骸。

地方聰明的當局,關於這類下賤齷濁病症的救濟事情,除了接受一個明事紳董的提議,把邊街盡頭,通過市區繁盛區的街口,各站了一些巡警,禁止抱了小孩出街以外,就什麼也不曾做。照習慣邊街有善堂的公醫院,同善堂的施藥施棺木處,一切救濟就都是這個善堂。但棺木到某一時也沒有了。同時這上帝用汙穢來掃滅一切汙穢的怪病,卻從小孩轉到了大人方麵。一切人都隻盼望刮風,因為按照一種無知的傳說,這種從地獄帶來的病,醫藥也隻能救濟那些不該死的人,但若刮了一陣風,那些散播天花小鬼,是可以為一陣大風而刮去,終於漸漸平複的。

這收拾一切的風,應當在什麼時候才來?上帝在這裏是不存在的,這地方既然為天所棄,風應當從那兒吹來?自然的,大家都盼望著這奇怪的風,可是多數人在希望中都就先死去了。天氣近了深秋,節季已不同了,落了好多天小雨,氣候改變了一些,這傳染病勢力好像也稍稍小了一些。

那個用報紙作帽,在人家屋簷下走著的婦人,這時已走過了名為小街的一個地方,進了一個低低的用一些破舊洋磁臉盆,無用的木片,一些斷磚,以及許多想象不到的廢物,拌成屋頂的小屋子裏。一進去時,因為裏邊暗了一點,踹了一腳水,嚇了一跳,就嘶聲叫喚著睡在床上的病人。

“四容,四容,怎麼屋裏水都滿了,你不知道嗎?”

臥倒也算是床的一塊舊舊的不知從何處抬來的門匾上的病人,正在發熱口渴,這時知道家中人已回來了,十分快樂,就從那個髒絮的一頭,發出低弱的回聲。“娘,你回來了,給我水喝!”孩子聲音那麼低弱,搖動著婦人的感情,婦人把下唇咬著,抑製著自己。

但婦人似乎生了一點氣,站到門口:“你喝多少水呀!我問你,我們屋子裏全是水了,你不知道嗎?”

“我聽後麵有人嚷鬧,說大通公司挖溝放了水,我聽他們罵人,可不知是誰罵人。”

婦人不理病人,匆匆走到屋後去了,到了後麵,便眼見有許多人正在用家夥就地挖泥壅堤,因為附近過分低了一點,連日雨水已彙積成小湖,盡有灌到這些小小屋子裏的趨勢,但今天卻為了在附近的工廠裏放出積水,那些水都流向這個低處來,所以許多人家即刻都進水了。

這時許多人皆在合作情形下,用一些家夥從水裏挖起泥來就地堆成小堤,一些從天花中逃出生命的孩子,疾病同饑餓折磨到他們的頑健,皆癡癡的站在高處,看他們家裏人作事。

婦人向著一個臉上痘瘢還未脫盡正在那裏掘溝的男子,她喊他的名字作祖貴,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那男子正為了這事有點生氣,說:“怎麼一回事,隻有天曉得,我們房屋明天會都在水裏!”

婦人說:“你家也進水了嗎?”

男子說:“可以網魚了!”

婦人說:“別的方法都沒有了嗎?”

那男子就笑了。“什麼方法?”那時正把一鏟泥撬起向小堤上拋去,“就是這個,勞動神聖。”

另外遠一點一個婦人站在水邊發愁,就告四容母親說:“有人已經告局裏去了!”那婦人意思,實以為局裏必是很公道的,即刻就有辦法的。

“告局裏,他們就正想借這件事趕我們!”那男子一麵說,一麵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把鏟子向水中撈著一個竹筒。“局裏人都是強盜!他們隻會騙我們罵我們,誣賴我們,他們隻差一件事還不曾做到,就是放火燒我們的房子。”

有人就說:“莫亂說!”

那有痘瘢的祖貴說:“區長若肯說真話,他會詳詳細細告你一切!”

婦人說:“區長說他捐薪水發棉衣,一到十月就要辦這件事!”

“誰得他的棉衣?每個區長都這樣說一次,還有更好聽更聰明的話!他那麼說了,下一次又好派人來排家斂錢,要我們送他的匾。上次為區長登報,出兩百錢,張家小九子告我們說,報上還看到我的名字,鬼曉得,名字上了報有什麼好處,算什麼事!”

另外一個正在搬取泥土,阻攔到他自己屋旁的老年人,搭著嘴說:“為什麼沒有好處,我出一百錢,我就無名字!許多人出一百錢都無名字!”

那祖貴望老年人露出憐憫的微笑:“你要報上有名字嗎?花園裏每次砍一個人,就有一個名字在報上……”

婦人喊那個站在水邊發愁的女人,問:“是誰去告局裏?”那女人說:“幫人寫信的張師爺,他說,他去局裏報告,要局裏派人來看看。他做事是特別熱心的。”

那挖泥土臉有痘瘢的男子就說:“他去報告,一麵報告這件事,一麵就去陪巡長燒煙,討煙灰吃。”

那發愁的婦人因為不大同意這句話,就分辯說:“什麼燒煙?張師爺是好人!他幫你們寫信,要過誰一個錢沒有?他那兄弟死了,自己背過XX去,回來時眼淚未幹,什麼人說,張師爺,做好事,給我寫個稟帖,他就不好意思拒絕別人這樣的請求!”

祖貴說:“那有什麼用處?誰不承認他是好人?可是人好有什麼用處?況且他幫你做點事,自己並不忘記他自己的身分。他同誰都說他是一個上士,是個軍籍中人,現在命運不好,被革命的把地位革掉了。他到這裏就因為他覺得比你們高貴,比你們身分高一層,可憐你們,處處幫你們的忙。他同你們借錢,借一個就還一個。可是一發癮了,這條曲蟮,除了到巡長處討煙灰吃以外,就沒有什麼去處!”

“可是巡長看得起他,局裏人全看得起他!”

“你說巡長送他的煙灰是不是?”

“他是讀書人。”

“他是讀書人?丟讀書人的醜!”這男子複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他算不得讀書人!讀書人都無恥,我看不起讀書人全體。因為他們認得幾個字,就想得出許多方法欺侮我們,迫害我們,哄我們,騙我們。我恨他們……”

那發愁女人心想:“你跟誰學來的這些空話?”忙把手指塞到耳朵,把頭亂搖,因為聽到的話好像很不近情,且很危險。她明白祖貴一說到這些時就有許多話,一時不能停止,誰也管不了他,她於是望望天氣,天空中的小雨還在落,她似乎重新記起了自己應發愁的事情,覺得到此辯嘴無意思了,就拉了一下披在肩上的一片舊麻布,跳過了一道小溝,鑽進自己那小屋子裏去了。

這時遠遠的,正有一個婦人在屋裏悠悠的哭著,一定的,什麼充滿了水的小屋裏,一個下賤的生命又斷氣了。在水邊的一些人,即刻就知道了是誰家的孩子去了世,因為這些人,平常時節決不會有什麼煙子從屋中出來,家中有了病人,即或如何窮,平時沒有飯吃,也照習氣得預備一點落氣紙錢,到什麼時節病人落氣時,就在床邊焚燒起來,小小的屋子自然即刻滿了青煙,這煙與婦人哭聲便一同溢出門外,一些好事的或平常相熟的人,就都走過去探望去了。

這時節婦人記起自己家中那個病人要水喝了,忙匆匆回到自己屋裏去,因為地下水已把土泡鬆了,一不小心,便滑了一下,把擱到架上一個空镔鐵盒子絆落了地,嘩啷啷的響著,手中那一封銅子也打散到水裏了。

床上那病人歎著氣,衰弱的問著:“娘,你怎麼了?”

婦人懊惱的從水裏爬起:“見了鬼。”她不即撿錢,把手在身上擦著,伸到一堆破絮裏去摸病人的額部,走過水缸邊去舀水,但又記起病人喝冷水不好,就說:“四容,你莫喝冷水,等一等我燒水喝。”

病人似乎不甚清醒,隻含含糊糊說一些旁的話。

婦人於是蹲到床邊水裏,摸那打散了的一封銅子,摸了半天,居然完全得到了,又數了兩回,才用一塊破布包好了,放到病人的床頭席墊下,重新用那雙濕濕的手去撫摸病人的頭額。

“娘,口幹得很,你為我舀點冷水給我喝喝吧,我心上發燒!”

婦人一句話不說,拿了一個罐子走出去了,到另外一個正在燒水的人家,討了些溫水,拿回來給病人,病人得到它,即刻就全喝了。把水喝過一會後,病人清醒了許多,就問這時已到了什麼時候,是不是要夜了。婦人傍在床邊,把頭上的報紙取下來,好好的折成一方,壓到床下去,沒有什麼話說。她正在打量著一件事情,就是剛才到當鋪得的那五毛錢,是應當拿去買藥,還是留下來買米?她心中計算到一切,錢隻那麼一點點,應做的事卻太多了,便不能決定她所應做的事。

那病人把水吃過以後,想坐起來,婦人就扶了他起來,不許他下床,因為床下這時已經全是水了。

婦人見孩子的痛苦樣子,就問他:“四容,你說真話,好了一點沒有?”

“一定好多了,娘你急什麼?我們的命在天上,不在自己手上。”

“我看你今天燒得更利害。”

“誰知道?”病人說著,想起先一時的夢,就柔弱的笑了。“我先一會兒好像吃了很多桃子同梨,這幾天什麼地方會有桃子?”

婦人說:“你想吃桃子嗎?”

“我想吃橘子。”

“這兩天好像有橘子上市了。”

“我想到的很多,不是當真要吃的。我夢到很多我們買不起的東西!我夢裏看到多少好東西呀!我看到大魚,三尺長的大魚,從雞籠裏跳出來,這是什麼兆頭?——天知道,我莫非要死了!”

婦人聽說要死了,心裏有一點兒紛亂,卻忙說:“魚自然是有餘有剩。……”

這時那個門口,有一個過路的相熟婦人,拖著啞啞的聲音向裏麵人發問:“劉孃,劉孃,怎麼,你在家嗎?孩子不好一點了嗎?”

“好一點,謝謝你問到他,我這屋子裏全是水了,你不坐坐嗎?”

“不坐喔,我家裏也是水!今天你怎麼不過花園?我在窯貨鋪碰到七叔,他問你,多久不見你了。他要你去,有事情要你做。”

“七叔孩子不好了嗎?”

“你說是第幾的?第二的早好了,第四的第五的早埋了。”

那病人聽到外麵的話,就問婦人:“娘,怎麼,七叔孩子死了嗎?”婦人趕快走到門外邊去,向那個停頓在門口的女人搖手,要她不要再說。

不一會兒,這婦人就離了病人,過本地人大家都叫它作“白牆的花園”的監牢的那邊去,在監牢外一條街上,一家煙館的小屋前,便遇著了專司這個監牢買物送飯各樣雜瑣事情的七叔。這是一個禿頭紅臉小身材的老年人,在監獄裏作了十四年的小事,討了一個瘋癱的妻,女人什麼事都不能做,卻睡在床上為他生養了五個兒女。到了把第五個小孩,養到不必再吃奶時,婦人卻似乎盡了那種天派給她做人的一分責任,沒有什麼理由再留到這個世界上,就在一場小小的熱寒症上死掉了。這禿頭七叔,哭了一場,把婦人從床上抬進棺木裏,伴著白木棺材送出了郊外,因此白天就到牢裏去為那些地獄中人跑腿,代為當當東西,買買物件,打聽一下消息,傳達一些信件,從那些事務上得到一點點錢,晚上就回來同五個孩子在一張大床鋪上睡覺,把最小的那一個放到自己最近的一邊。白天出去做事時,命令大孩子管照小孩子,有時幾個較大的孩子,為了看一件熱鬧事情爭跑出去了,把最小的一個丟到家裏,無人照料,各處亂拉屎拉尿,哭一陣,無一個人理會,到後哭倦了,於是就隨便在什麼地方睡著了。

這禿頭父親因為掛念到幾個幼小的孩子,常常白天回去看看,有時就抱了最小那一個到獄中去,站到柵欄邊同那些犯人玩玩。這禿頭同本街人皆稱為劉孃的婦人,原有一點親戚關係,所以婦人也有機會常常在牢獄走動走動,凡有犯人請托禿頭做的事,當禿頭忙不過來時,就由婦人去做。照例如當點東西,或買買別的吃用物品,婦人因為到底是一個婦人,很耐煩的去講價錢,很小心的去選擇適當的貨物,所以更能得到獄中的信任與喜悅。她還會縫補一點衣服,或者在一塊布手巾上用麻線扣一朵花,或者在腰帶上打很好的結子,就從這牢獄方麵得到一種生活的憑藉,以及生存的意義。有時這些犯人中,有被判決開釋出去了,或者被判決處了死刑,犯人的遺物,卻常常留著話,把來送給禿頭同婦人。沒有留著話說,自然歸看獄管班,但看獄管班,卻仍然常常要婦人代為把好的拿去當鋪換錢,壞一點的送給婦人作為報酬。

因為本地天花的流行,各家都有了病人,一個在學剃頭的孩子四容,平時頑健如小馬,成天隨了他的師傅,肩挑豎有小小朱紅旗竿的擔子,到各處小地方去剃頭,忽然也害了這髒病。這寡婦服侍到兒子,匆忙過公醫院去討發表藥,過藥王宮去求神,且忙到一切事情,所以好一些日子,不曾過花園那邊去。

就是那麼幾天,多少人家的小孩子都給收拾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