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見到了禿頭七叔,就走過去喊他:“七叔。”禿頭望著婦人,看看婦人的神氣,以為孩子死了。禿頭說:“怎麼,四容孩子丟了嗎?”婦人說:“沒有。我聽人說小五小四,……”
禿頭略略顯出慌張:“你來,到我家坐坐吧,我同你說話。”
禿頭就煙館門前攤子上的香火,吸燃了一根紙煙,端整了一下頭皮上那頂舊氈帽,匆匆的向前走後。婦人不好說什麼話,心裏也亂亂的,就跟著禿頭走去。禿頭一麵走一麵心裏就想,死了兩個還有三個,誰說不是那個母親可憐小孩子活下受罪,父親照料受折磨,才接回去兩個?
婦人過禿頭家裏去,談了一陣死的病的種種事情,把禿頭囑咐代向萬盛去當的銀鐲釧同戒子,袖到身上後,就辭了禿頭,過後街去。把事辦妥後又到獄裏去找禿頭,交給錢同當票,又為另一個犯人買了些東西,事情作完回家時,天已快夜了。那時四容已睡著了,就把所得腳步錢從攤子上買來的兩個大橘子,給放在四容床邊,等候他醒來,看是不是好了一點。四容醒時同他媽說後麵水蕩裏,撬泥巴攔水的,有人發現了一個小屍首,不知是誰拋入河裏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婦人說:“管他是誰的,埋了就完了。”說了就告給四容,“買得了兩個橘子,什麼時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個橘子,卻說:“今天想吃點餅,不知吃不吃得。”婦人想,痘落了漿,怎麼不能吃,不能吃餅又吃什麼?
過後聽到門前有打小鑼的過身,婦人趕忙從病人枕下取了些錢,走出去買當夜飯吃的切餅同燒薯。回來時,把一衣兜吃的東西都向床上拋去,一麵笑著一麵扯脫腳下浸濕透了的兩隻鞋,預備爬到床上吃夜飯。四容見他娘發笑,不知是為什麼事,就問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誰。婦人說:“不碰到誰。我笑祖貴,白天挖溝泄水時,一麵挖泥一麵罵張師爺,這時兩人在攤子邊吃餅喝酒,又同張師爺爭著會鈔,可是兩個人原來都是記賬。”
“他們都能記賬!”
“他們有錢時又不放賴,為什麼不可以記賬?”
“祖貴病好了嗎?”
“什麼病會打倒他呢?誰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點水,仍然好了。”
“他會法術。他那樣子是會法術的神氣。”
“那裏,他是一個強硬的人!人一強硬還怕誰。”
“張師爺也是好人,他一見了我,就說要告我認字。我說我不想當師爺,還是莫認字吧。他不答應我這話,以為我一定得認識點字才對。他要我拜他做老師,說懂得書那是最尊貴沒有了。”
“認字自然是好的,他成天幫人的忙,祖貴罵他,隻口口聲聲說要把他頭悶到水裏去,淹得他發昏,他就從不生氣!這是一個極好的人,因為人太好,命運才那麼壞!”
“他們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輔佐真命天子!”
“說鬼話,你亂說這些話,要割你的嘴!”
“是我師傅說的。”
“你師傅若那麼亂說,什麼時候,就會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兩人吃著切餅,喝著水,說著各樣的話,黑夜便來了,黑夜把各處角隅慢慢的完全占領後,一切都消失了。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裏,一定也還有那種能夠在小灶裏塞上一點濕柴,升起晚餐煙火的人家,濕柴畢畢剝剝的在灶肚中燃著,滿屋便竄著嗆人的煙子,屋中人,藉著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燈光明,向那個黑色的鍋裏,倒下一碗魚內髒或一把辣子,於是辛辣的氣味同煙霧混合,屋中人皆打著噴嚏,把臉掉向另一方去,過一時,他們照規矩,也仍然那麼一家人同在一處,在濕濕的地上,站著或蹲著,在黑暗中把一個日子一頓晚飯打發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強梁的祖貴,就同那個在任何時節,任何場合裏,總不忘記自己是一個上士身分的張師爺,依照晚上兩人約好的辦法,拿一張白紙,一塊硯台,一支筆,排家來看察,看是不是水已侵進了屋子,又問訊這家主人,說明不必出一個錢,隻寫上一個名字,畫個押,把請願稟帖送到區裏去,同時舉代表過工廠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願不願意。一些人自然是誰都願意的,雖然都明白區裏不大管這些事情,可是稟告了一下,好像將來出什麼事情就有話說了。
說到推代表,除了要祖貴同張師爺一文一武,誰還敢單獨出場。平常時節什麼事就得這兩個人,如今自然還是現成的,毫無異議,非兩人去不行!可是那個文的,對於這一次事情,卻說一定要幾個女的同去,一定順利一點。他在這件事上還不忘記加一個雅謔,引經據典,證明“娘子軍到任何地方都不可少”。因為這件事同為了稟帖上的措詞,他幾乎被祖貴罵了一百句野話,可是他仍然堅持到這個主張。他以為無論如何代表要幾個女的,措詞則為“懇予俯賜大舜之仁”,才能感動別人。祖貴雖然一麵罵他一麵舉起拳頭恐嚇他,可是後來還是一切照他的主張辦去,因為他那種熱心,祖貴有時也不好意思不降服他了。
當兩人走到四容家門口時,張師爺就啞啞的喊著:
“劉孃,劉孃,在家嗎?”
婦人正坐在床上盤算一件值幾百錢的事情,望到地下的水發愁,聽聽有熟人聲音了,就說:“在家,做什麼?”因為不打量要人進屋裏來,於是又說,“對不起,我家裏全是水了!”祖貴說:“就是為屋裏進水這一件事,寫一個名字,等一會兒到廠裏去。”
婦人知道是要拚錢寫稟帖,來的是祖貴,不能推辭,便問:“祖貴,一家派多少錢?”
“不要錢,你出來吧,我們說說。”
婦人於是出來了,站到門外,用手拉著那破舊的衣襟,望到張師爺那種認真神氣很好笑。那上士說,“我們都快成魚了,人家把我們這樣欺侮可不行!這是民國,五族平等,這樣來可不行!”
婦人常常聽到這個人口上說這些話,可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也順口打哇哇說:“那是的,五族共和,這樣來可不行!”
“我們要我們做人的權利,我們要向他們總理說話。”
“你昨天不是到區裏說了嗎?”
這上士,不好意思說昨天到區長處說話時,被區長恐嚇的種種情形了,就囁囁嚅嚅向旁人申訴似的,說是“一切總有道理,不講道理,國家也治不好”。
站在路中泥水裏的祖貴,見這人又在說空話了,就說:“什麼治國平天下?大家去一趟,要他們想一個辦法,講道理,自然好了,不講道理,自己想法對付!”
婦人說:“要去我們全去,我不怕他們!”
那上士說:“就是要大家去的,劉孃你就做個代表好了。”
什麼叫代表婦人也不明白,隻聽說是去廠裏區裏的事,為的是大家的房子,所以當下就答應了。兩個人於是把名字寫上,約好等一會兒過祖貴家取齊,兩個人又過另一家說話去了。
請願的團體一共是十三個公民所組成,張師爺同祖貴充當領袖,大家集合成群先過警察所去,站到警察所門前,托傳達送請願稟帖進去,等了大半天,還無什麼消息。等了許久大家都有點慌了,不知是回去還盡是等在這裏好。祖貴出主意,要師爺一個人進去看看。這個人,明白這是公眾的意見,便把身上那件舊棉外套整理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詞,擬定了要說的話,傳達原本認識他,見他想進去,自然就讓他進去了。
進去一會兒,這人臉上喜洋洋的走出來了。因為昨天他一個人來說時,區長還說再來說就派人捉了他,把他捆綁起來喂一嘴馬糞,今天恰逢區長高興,居然把事情辦好了。他出來時手中拿得有一個區長的手諭,到了外邊,就念區長的手諭給大家聽:
“代表所呈已悉,仰各回家,安心勿躁,靜候調查,此諭。”
大家這時麵麵相覷,似乎把應作事情已作完了,都預備散去,另一個人就說:“大家慢點,我們要張師爺再代表我們進去一趟,請求這時就派一個人跟我們去看看。我們別的不要,隻要看看我們的住處就行!”
祖貴以為要這邊看看,不如要廠裏派人看看,倒是請一個巡士同大家們過廠裏說說較好。
師爺用不著大家催促,即刻又自告奮勇進去了,不一會,就有一個值班的警察,一路同師爺說話一路走出來,一群人圍攏去,師爺把祖貴抓過一旁,輕輕的說:“先到廠裏去說話,再看我們那個。”
過一陣,一些人就擁了巡警到XX小鐵廠門外了,守門的拿了願書進去,且讓隨來的巡警同祖貴張師爺三人到門房裏去坐,祖貴卻不願意,仍然站到外麵同大家候著。這廠裏大坪原來就滿是積水,像一個湖沒有泄處。一會兒那個守門人出來了,手裏仍然拿著那個願書,說:“監督看過了,要你們回去。”
祖貴說:“不好,我們不能那麼回去。勞駕再幫我們送上去,我們要會當事的談話!”
張師爺說:“我們十三個代表要見你們監督!”
那個守門的有點為難了,就同隨來的巡士說:“辦不好!這是天的責任,你瞧我們坪裏的水多深!”
巡士說:“天的責任,我們院子裏也是多深的水。”
婦人劉孃便說:“誰說是天的罪過?你們這邊不挖溝放水,水也不會全流過去。”
另一個女人自言自語的又說:“今天再放水,我們什麼都完了!”
那守門的心裏想:“你們什麼都完了?你們原本有什麼?”
祖貴逼到要守門的再把願書送進去一次,請他們回話,巡士也幫同說話,守門的無可如何,就又沿了牆邊幹處走到裏麵去了。不多久,即見到那個守門人,跟著一個穿長衣的高人出來,這人中等辦事員模樣,走路氣概堂堂的,手中就拿著剛送進去的願書,臉上顯出十分不高興的神氣,慢慢的低著頭走出來。到了門前,就問“有什麼事一定要來說話。”那種說話的派頭,同說話時的神氣,就使大家都有點怕。
這人見無一個人答話,轉問守門人,那個願書是不是他們要他拿進去的。祖貴咬咬嘴皮,按捺到自己的火性,走過去了一點,站近那個辦事人身邊,聲音重重的說:“先生,這是我們請他拿進去的。”
那穿長衣人估計了祖貴一眼,很鄙夷的說:“你們要怎麼樣?”
祖貴說:“你是經理是監督?”
“我是督察,有什麼事同我說就行!”
“我們要請求這邊莫再放水過去,話都在帖子上頭!”
穿長衣的人,就重新看了一下手上那個願書的內容,頭也不願意抬起,隻說:“一十三個代表啊,好!可是這不是我們的事情,公司不是自來水公司!天氣那麼糟,隻能怪天氣,隻能怪天氣!”
“我們請求這邊不要再放水就行了!”
“水是一個活動東西,它自己會流,那是無辦法的事情!”
張師爺就說:“這邊昨天掘溝,故意把水灌過去。”
那人顯出惱怒神氣了:“什麼故意灌你們。莫非這樣一來,還會變成謀財害命的大事不成嗎?”
那人一眼望到巡警了,又對著巡警冷笑著說:“這算什麼事情?謀財害命,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們區裏會曉得的!楊巡官前天到這兒來,與我們監督喝茅台酒,就說……”
祖貴皺著眉頭截斷了那人的言語:“怎麼啦!我們不是來此放賴的,先生。我們請你們這裏派人去看看,這裏有的是人,隻要去看看,就明白我們的意思了。這位巡警是我請來的,楊巡官到不到這裏不是我們的事情。我們要得是公道,不要別的!”
“什麼是公道!廠裏並不對你們不公道!”
“我們說不能放水灌我們的房子,就隻這一件事,很不公道。”
“誰打量灌你們的房子?”
“不是想不想,不是有意無意,你不要說那種看不起我們的刻薄話。我們都很窮,當然不是謀財害命。我們可不會誣賴人。你們自然不是謀財害命的人,可是不應該使我們在那點點小地方也站不住腳!”
代表中另一個就撅著嘴說:“我們繳了租錢,每月都繳,一個不能短少!”
“你租錢繳給誰?”
“繳給誰嗎?……”那人因無話可說,囁嚅著,眼看祖貴。
那長衣人說:“這租錢又不是我姓某的得到,你們同區裏說好了!”
祖貴十分厭煩的說:“喂,夠了,這話請您駕不要說了。我們不是來同您駕罵娘的,我們來請求你們不要再放水!你們若還願意知道因為你們昨天掘溝放水出去,使我們那些豬狗窩兒所受的影響,你們不妨派個人去看看,你們不高興作這件事,以為十分麻煩,那一切拉倒。”
那長衣人說:“這原不是我們的事,你們向區裏說去,要區裏救濟好了。”
“我們並不要你們救濟,我們隻要公道!”
“什麼叫作不公道?你們去區裏說吧。”
祖貴說:“您駕這樣子,派人看看也不願意了,是不是?”
那人因為祖貴的氣勢淩人,眼睛裏估了一個數目,冷冷的說:“代表,你那麼凶幹嗎?”
“你說幹嗎,難道你要捉我不成?”
“你是故意來搗亂的!”
“怎麼,搗亂,你說誰?”這強人十分生氣,就想伸手去抓那個人的領子。那人知道自己不是當前一個的對手,便重複的說,“這是搗亂,這是搗亂,”一麵趕忙退到水邊去。大家皆用力拉著祖貴,隻擔心他同廠裏人打起架來。
兩人忽然吵起來了,因為祖貴聲音很高,且就想走攏去揍這個辦事人一頓,裏麵聽到吵罵,有人匆匆的跑出來了。來的是一個胖子,背後還跟得好幾個閑人,隻問什麼事什麼事。先前那個人就快快的訴說著,張師爺也亂亂的分辯著,祖貴瞬了這新跑出的人一眼,看看身分似乎比先來的人強,以為一定講道理多了,就走近胖子,指著一群人說:
“這是十三個代表,我們從小街派來的,有一點事到這裏來。因為你們這邊放水,我們房子全浸水了。我們來請你們這邊派一個人陪同這位巡士去看看,再請求這邊莫再放水過去,這一點點事情罷了。我們不是來這裏吵嘴的!”
那人隻瞥了祖貴一眼,就把高個兒手中的願書,拿到眼邊看了一下,向原先吵嘴的人問:“就是這一點兒事嗎?”那人回答說:“就是這事情。”
胖子裝模作樣的罵著那人:“這點點事情,也值得讓這些烏七八糟的人到公司大門前來大吵大鬧,成個什麼規矩!”
張師爺說:“我們不是來吵鬧,我們來講道理!”
那胖子極不屑的望到卑瑣的上士身上那件髒軍衣,正要說“什麼道理”這樣一句話,祖貴一把拉開了上士,“我們要說明白,這裏是一位見證。”說時他指到區裏隨來的一位巡警,“他看見我們一切行為,他親眼看到!”
那胖子向祖貴說:“我聽到你們!這裏不是你們胡鬧的地方!你們到區裏說去!你隻管稟告區裏。”這人說了就叫站在身旁另一個人,要他取一個片子,跟這些人到區裏去見區長,一麵回頭來問那個巡警,“楊巡官下班了沒有?”顯然的,要這巡警知道站在麵前同他說話的人,是同他們上司有交情,同時且帶得有要那班代表聽明白的意思。接著又告給先前那個高人,不要同他們再吵。
祖貴隻是冷笑,等那胖子鋪排完了,就說:“這是怎麼?你們這樣對付我們,這就是你們的道理!上區裏打官事,決定了沒有?”
那胖子不理不睬,自己走進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說好,互相對望著。
張師爺想走過去說話,祖貴把這上士領口拉著,朝門外一送,向大家掃了一眼:“走,媽的!咱們回去,什麼都不要說了!不要公道!”
大家見到祖貴已走,都怯怯的,無可奈何的,跟著他背後走了。
一出了大門,張師爺就大嚷,聊以自慰的神氣說著各種氣憤大話,要報仇,要燒房子,要這樣那樣,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是他的脾氣,絕對不會做出這種嚇人的事情。到了小街時,女人中有人望到區裏巡警,跟著在後麵來的,就問祖貴,是不是要請巡警排家去看看。祖貴把代表打發走了,同張師爺帶了巡警各處去看看,一句話不說,看了一陣,那巡警就回區裏回話去了。
請願的事明明白白已完全失敗了。大家都耽擱了半天事情。婦人回轉家裏,看看屋中積水,似乎又長多了一點。走過屋後去看看,屋後昨天大家合挖的那條溝,把水雖然擋住了,可是若果今天廠裏再放水,就完全無用了。四容那時已睡著了,本來今天預備買藥,這時看看四容睡得很好,又打量不買藥,留下錢來作別的用處。因為屋中水太多,作什麼事都不方便,這婦人就想到用個什麼東西,把水舀去一點,再撒點灰土,一定好點。各處找尋的結果,得了一塊舊镔鐵皮,便蹲到門前把水舀著。做了半天腳也蹲木了,還似乎不行。後來有人來到,站在門前告她,張師爺還想往區裏去要求公道,祖貴要打他,兩人現在正吵著。還說早上全是師爺出的主意,向那些人請什麼願,祖貴始終就不大讚同,隻說大家齊心來挖一條大溝到城邊去,水就不會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