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燈(3 / 3)

“今天你喝多了,你怎麼忽然有這樣好菜,客人說從沒有吃過這樣菜。”

本來要笑的他,聽到這個話樣子更像貓兒了。他說:“今天我快樂。”

我說:“你應當快樂。”

他分辯,同我故意爭持:“怎麼叫做應當?我不明白!我從來沒有今天快樂!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買,多買一瓶存放身邊,你到這裏別的不有,酒總是當要讓你喝夠量!”

“這樣喝酒我從不曾有過。我應當快樂!為什麼應當?我常常是不快樂!我想起老爺,那種運氣,快樂不來了。我想起大少爺,那種體格,也不能快樂了。我想起三少爺,我聽人說到他一點兒,一個豹子,一個金錢豹,一個有脾氣有作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打仗,我要跟到他去衝鋒,捏了槍,爬過障礙物,吼一聲殺,把刺刀到北佬胸膛裏去。我要向他請教,手榴彈七秒鍾的引線,應當如何拋去。但同他們在一處的都爛了,都埋成一堆,我聽到人家說,四期黃埔軍官生在龍潭作戰的全爛了,兩個月從那裏過身,還有使人作嘔臭氣味,三少爺命好,他仍然能夠騎馬到黃羅寨打他的野豬,一個英雄!我不快樂,因為想起了他不作師長。你呢,我也不快樂。你身體多壞!你為什麼不——”

“早睡點好不好?我要做點事情,我心裏不大高興。”

“你瞞我。你把我當外人。我耳朵是老馬耳朵,聽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這些事都不願意同我說,我明天回去了。”

“你聽到什麼?有什麼事說我瞞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還不知道我這時的心裏像什麼樣子!”

說到這裏,這老兵哭了。那麼一個中年人,一個老軍人,一個……,他真像一個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這哭是為歡喜而流淚的。他以為我快要與剛走去不久的女人結婚。他知道我終久不能瞞他也不願意瞞他。他知道還有許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盡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個女主人,從此他的夢更堅固更實在的在那單純的心中展開,歡喜得非哭不可了。他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時也告給我哭的理由了,一麵忙匆匆的又像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淚,一麵就問我是什麼日子,是不是要到吳瞎子處去問問,也選擇一下,從一點俗。

一切事都使我哭笑兩難。我不能打他罵他。他實在又不是吃醉了酒的人。他隻頑固的相信我對於這事情不應當瞞他,還勸我打一個電報,把這件事即刻通知七千裏外的幾個家中人。他稱讚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談了一些話,很懂得這女人一定會是老太太所歡喜的媳婦。

我不得不把一切事在一種極安靜的態度下為他說明。他望到我,把口張著,聽完我的解釋,信任了我的話,後來看到他那顏色慘沮的樣子,我不得不謊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個女人,相貌性情都同這穿藍衣的女人差不多。可是這老兵,隻願意相信我前麵那一段說明,對於後一段明白是我的謊話。我把話談到末了,他毫不做聲,那黃黃的小眼睛裏,釀了滿滿的一泡眼淚,他又哭了。本來是非常強健的身體,到這時顯出萬分衰弱的神情了。

樓廊下的鍾已經響了十點。

“睡去,明天我們再談好不好?”

聽到我的請求,這老兵忽然又像覺悟了自己的冒失,裝成笑樣子,自責似的說自己喝多點酒就像顛子,且賭咒以後一定要戒酒,又問我明天歡喜吃鯽魚沒有。我不做聲,他懂得我心裏難過處,他望到桌上那一個建漆盤子裏麵的蘋果皮,拿了盤子,又取了魚的溜勢,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門拉攏,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去了。聽到那衰弱的腳,踏著樓梯的聲音,我覺得非常悲哀。這中年人給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對於人生多一個反省的機會,且使我感覺到人類的關係,在某一姿態下,所謂人情的認識,全是酸辛,全是難於措置的糾葛。這人走後聽響過十二點鍾我還沒有睡覺,正思索到這些瑣碎人情上,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樓梯上有一種極輕的聲音,走近了門口,我猜得著這必定是他又來擾我了,他一定是因為我的不睡覺,所以來督促我上床了,就趕忙把桌前的燈扭小,就聽到一個低低的歎息起自門外。我不好意思拒絕這老兵好意了,我說:“你聽吧,我事情已經做完,就要睡了。”外麵沒有聲音,待一會兒我去開門,他已經早下樓去了。

經過這一次喜劇的排場,老兵性格變更了。他當真不再買酒吃了,問他為什麼原故,就隻說市上全是攙火酒的假酒。他不再同我談女人,女客來到我處,好像也不大有興味加以注意了。他對我的工作,把往日的樂觀成分抽去,從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悶,我不做聲時,他不大敢同我說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夢,安置到一個新的方向上來,卻仿佛更大方更誇誕了一點,做出很高興的樣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縮越小得可憐了。他不再責備我儲蓄點錢預備留給一個家庭支配,也不對於我的衣服缺少整潔加以非難了。

我們互相了解得多一點,我仍然是那麼保持到一種同世界絕緣的寂寞生活,並不因為氣候時間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麵,由於從我這裏,他得到了一些本來不必得到的認識,那些破滅的夢,永遠無法再用一個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為全圓,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憐了。關於光明生活的估計,從前完全由他提出,我雖加以否認也毫無辦法挫折他的勇氣,但後來反而需要我來為他說明那些夢的根據,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滿意,幫助他把夢繼續來維持了。

但是那藍衣女人,預備過北平結婚去了,到我住處來辭行,老兵聽說女人又要到此吃飯,卻隻在平常飯菜上加了一樣素菜,而且把菜拿來時節那種樣子,真是使人不歡的樣子。這情形隻有我明白。不知為什麼,我那時反而不缺少一點愉快,因為我看到這老兵,在他名分上哀樂的認真。一些情感上的固執,決對不放鬆,本來應當可憐他,也應當可憐自己,但因為本來就沒有對那女人作另外打算的我,因為老兵胡塗的夢,幾幾乎把我也引到煩惱裏去,如今看到這難堪的臉嘴,我好像報了小小的仇,忘記自己應當同情他了。

從此藍衣女人在我的書房絕了蹤跡,而且更壞的是兩個青年男女,到天津皆被捕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告過老兵,那老兵也從不曾問到過。我明白他不但有點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點恨我的。

本來是答應同我在七月暑假時節,一塊兒轉回鄉下去,因為我已經有八年不曾看過我那地方的天空,踹過我那地方的土泥,他也有了六年沒有回去了,可是到僅僅隻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麵起了戰事,他要我送他點路費,說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氣越來越沉靜,不能使他快樂一點,並且每天到灶間去做菜做飯,又間或因為房東娘姨歡喜隨手拖取東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鬧。我想就盡他到南京去玩幾天也好。可是這人一去就不回來了。我不願意把他的故事結束到那戰事裏去。他並不死,如許多人一樣,還是活著,還是做他的司務長,駐紮到一個廟裏,大清早就同連上的火夫上市鎮去買菜,到相熟的米鋪去談談天,到河邊去看看船,一到了夜裏,就坐在一個子彈箱上,靠一盞滿堂紅燈照著,同排長什長算日裏的夥食賬,用草紙記下那數目,為一些小小數目上的錯誤賭發著各樣的重誓,睡到硬板子的高腳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夢必夢到同點驗委員喝酒,或下鄉去捉匪,過鄉紳家吃蒸鵝。這人應當永遠這樣活到世界上,這人至少還應當在中國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同我來信問候我,我總以為他仍然還是在這個世界上。

這就是我桌上有這樣一盞燈的理由了。這燈我仍然常常用它。當我寫到我所熟習的那個世界上一切時,當我願意沉溺到那生活裏麵去時節,把電燈扭熄,燃好這個燈,我的房子裏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調子,我在燈光下總仿佛見到那老兵的紅臉,還有那一身軍服,一個古典的人,十八世紀的老管家——更使我不會忘記的,是從他小小眼睛裏滾出的一切無聲音的言語。

故事說完時,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歎了一聲氣,走過那桌子邊旁去,用纖柔的手去摩娑那盞小燈。女人稍稍吃驚了,怎麼兩年來還有油?但X是說過了的,因為在晚上,把燈燃好,就可在燈光下看到那個老行伍中人的聲音顏色。女人好奇似的說晚上要來試試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務長,顯然的是女人對於主人所說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X的房間裏,那舊洋燈放了薄薄光明,火頭微微的動搖,發出低微的滋滋聲音,用慣了五十枝燭光的人,在這燈光下是感到一切情調皆非常默模糊的。主人X同穿青衣女人把身體擱在兩個小小圈椅裏,主人又說起了那燈,且告給女人,什麼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說話時是如何神氣,這燈罩子在老兵手下是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時是如何混亂,……末了,他指點那藍衣女人的坐處,恰恰正是這時她的坐處。

聽到這個話的穿青衣女人,笑了又複仍然輕輕的歎著。過了一會,忽然惋惜似的說:

“這人一定早死了!”

男子X說:“是的,這人一定死了,在穿藍衣人心上這人也死了的,但他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還那麼可愛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見不著這個人。”

“他也應當很可惜不見你!”

“我願意認識他,願意同他談話,願意……”

“那有什麼用處!不是因為見到,便反而將給許多人的麻煩麼?”

女人覺得有些事情應當紅臉下來。

於是兩人在燈光中沉默下來。

另外一個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換了一件藍色衣服來了,X懂得這是為湊成那故事而來的,非常歡喜。兩人皆像這件事全為的使老兵快樂而作的,沒有言語,年青人在一種小小惶恐情形中抱著接了吻。到後女人才覺得房中太明亮了,詢問那個燈,今晚為什麼不放在桌上,X笑了。

“是嫌電燈光線太強麼?”

“是要司務長看另外一個穿藍衣服的人在你房裏的情形!”

聽到這個俏皮的言語,X想下樓去取燈,女人問他:

“放在樓下麼?”

“是在樓下的。”

“為什麼又放到樓下去?”

“那是因為前晚上燈泡壞了不好做事,借他們樓下娘姨的,我再去拿來就是了。”

“是娘姨的燈嗎?”

“不,我好像說過是老兵買的燈!”男子X加以分辯,還說,“你知道這燈是老兵買的!”

“但那是你說的謊話!”

“若謊話比真實美麗,……並且,穿藍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個了麼!”

女人承認“穿藍衣的雖有一個,但她將來也一定不讓老兵快樂”。

“我讚成你這個話,倘若真有這個老兵,實在不應當好了他。”

“真是一個壞人,原來說的全是空話!”

“可是有一個很關心他的聽差,而且僅僅隻把這聽差的神氣樣子告給別人,就使這人對於那主人感到興味,十分同情,這壞人……!”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們於是約定下個禮拜到蘇州去,到南京去,男的還答應了女人,這種旅行為的是探聽那個老司務長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