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就因為這些感覺擾亂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氣,似乎帶了點埋怨神氣,要他出去玩玩,不必盡呆在我房中,他就像一尾魚那麼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話不說。看到那樣子我又有點不安,就問他,“是不是到看戲?”恐怕他沒有錢了,就一麵送了他兩塊錢,說明白這是可以拿去隨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麼舞台之類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個笑樣子,把錢拿到手上,走下樓去了。我照例做事多數到十二點才上床,先是聽到這個老兵,開了門出去,大約有十點多樣子,又轉來了。我以為若不是看過戲,一定也是喝了一點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賭博的事情上狂了一會,把錢用掉回來了,也就不去過問。誰知第二天,午飯時就有了一缽清蒸母雞放在桌上,對於這雞的來源,我不敢詢問,我們就相互交換了一個微笑,在這當兒我又從那褐色眼睛裏看到流動了那種說不分明的言語。我隻能說“應當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夠喝麼?”“已經買得了的,這裏的酒是火酒,虧我找,到後找到了一家鄉親鋪子,才得那麼一點點米酒。”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勸我喝,聽到說及酒,於是忙匆匆的走下樓去,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並且把那個酒瓶也拿來了。“你喝一點點,莫多吃。”本來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過了杯子,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對我笑了一會兒,一句話不說,又拿著瓶子下樓去了。第二天還是雞,就因為上海的雞隻須要一塊錢一隻。
學校的事這老兵士像是漠不關心的。他問過我那些大學生將來做些什麼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縣長。他又問過我學校每月應當送我多少錢,這薪水是不是像軍隊請餉一樣,一起了戰爭就受影響。但他的意思全不是對於學校的關心。他想知道學生是不是都去做縣長,隻是要明白我有多少門生是將來的知事老爺。他問欠薪不欠薪,隻是要明白我究竟錢夠不夠用。他最關心的是我的生活。這好人,越來越不守本分,對於我的生活,先還是事事讚同,到後來,好像找出了許多責任,不拘是我願不願意,隻要有機會總就要談到了。即或不是像一些不懂事故的長輩那種偏見的批評,但對那些問題,他的笑,他的無言語的輕輕歎息,都代表了他的語言,使我感受不安。我當然不好生他的氣,我不能把他踢下樓梯去,也不好意思罵他。他實在又並不加上多少意見,對於我的生活,他就隻是反抗,就隻是否認,對於我這樣年齡,還不打量找尋一個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覺到不平。在先我隻裝做不懂他的意思,盡他去自言自語,每天隻同他討論點軍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風俗習慣。到後來他簡直有點麻煩人了,並且他那麻煩,又永遠使人感到他是誠實的麻煩。所以我隻得告他我是對於這件事毫無辦法的,因為做紳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學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所以不能注意這些空事情。我還以為同他這樣一說,自然就一切諒解,此後就不再也不會受他的批評了。誰知因此一來更糟了。他仿佛把責任放在他自己身上去,從此對於與我來往的女人,皆被他所注意了。每一個來我住處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學生,在客人談話中間,不待我的呼喚,總忽然見到他買了一些水果,把一個盤子裝來,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後就站到門外樓梯上去聽我們談話,待到我送客人下樓時,常常又見他故意做成在梯邊找尋什麼東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門,客人走去後,總又裝成無意思的樣子,從我口中探尋這女人一切,且窺探我的意思,他並且不忘記對這客人的風度言語加以一種批評,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論及什麼女人多子,什麼女人聰明賢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厭煩,決不輕易把問題移開。他雖然這樣關心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麼女人多福,什麼女人多壽,但他總還以為他用的計策非常高明。他以為這些關心是永遠不會為我明白的,他並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這些事在先我實在也是不曾注意的,不過稍稍長久一點,我可就看出這好管閑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來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對於這種行為他所給我的還是憂愁,我不能恨他,又不能同他解釋,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隻有少同他談到這些事情為妙。
這老兵,在那單純的正直的腦中,還不知為我設了多少法,盡了幫助我得到一個女人的多少設計的義務!他那欲望隱藏到心上,以為我完全不了解,其實我什麼都懂。他不單是盼望他可以有一個機會,把他那從市上買來的呢布軍服穿得整整齊齊,站到亞東飯店門前去為我結婚日子的迎賓主事,還非常願意穿了軍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像一個將軍的兒子,抱到公園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還做得最誇張的夢,夢到我帶了妻兒,光榮,金錢,回轉鄉下去,他騎了一匹馬最先進城,對於那些來迎接我的同鄉親戚朋友們,如何詢問他,他又如何飛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裏,稟告老太太,讓一個小小縣城的人如何驚訝到這一次的榮歸!他這些希望,十餘年前放到我的父親身上,失敗了,後來又放到我的哥哥身上,哥哥又失敗了,如今是隻有我可以安置他這可憐希望了。他那對於我們父兄如何從衰頹家聲中爬起恢複原來壯觀的希望,在父親方麵受了非常的打擊,父親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從西北,從外蒙,帶了因與馬賊作戰的腰痛,帶了沙漠的荒涼,帶了因頻年爭鬥的衰老,回到家鄉去作他那默默無聞的上校軍醫正了。他又看到哥哥從東北,從那些軍隊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與黑龍江人的勇邁堅忍,從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囂雜興味,也轉到家鄉作畫師去了。還有我的弟弟,這老兵認為同誌卻尚無機會見到的弟弟,從廣東得了冰冷的鐵與熱烈的革命的血兩種揉和的經驗,用起碼下級軍官的名分,打嶽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龍潭,僥幸中的安全,引起了對生存深的感喟,帶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爛,一時代人類愚蠢行為各種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鄉,在那參軍閑散職分上過著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隻認為我這無用人,可以寄托他那最無私心最誠懇的希望。他以為我做的事比父兄們的都可以把它更誇張的排列到故鄉人眼下,給那些人一些歆羨,一些驚訝,一些永遠不會忘記的豪華光榮。
我在這樣一個人麵前,感到憂鬱也十分感到羞慚。因為那仿佛由於自己腦中成立的海市,而又在這海市景致中對於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純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這老兵的夢戳破,也好像缺少那戳破這個夢的權利了。
可是我將怎麼來同這老兵安安靜靜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這老家人的夢離遠了。我簡直怕見他了。我隻告他現在做點文章教點書,社會上對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麵,又總是常常看到體麵的有身分朋友同我來往,還有那更體麵的精致如粉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處來,他知道我許多關於表麵的生活,這些情形就堅固了他的好夢。他極力在那裏忍耐,保持著他做仆人的身分,但越節製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對於我的孤單感到同情。這另一世界長大的人,雖然有了五十歲,完全不知道我們的世界是與他的世界兩樣。他沒有料得到來我處的人同我生活的距離是多遠,他沒有知道我寫一個短篇小說得費去多少精力,他沒有知道我如何與女人疏隔,與生活幸福離開。他像許多人那樣,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稱讚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讚美一樣,以為我聰明,以為我待人很好,以為我不應當太不講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這個人,他還同意我的氣概,以為這隻是一個從軍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氣概!凡是這些他全在另一時用口用眼睛用行動都表示到了的。許多時候當這個人麵前時節,我覺得無一句話可說,若是必須要做些什麼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頓較好。
那時到我處來往次數最多的,是一個穿藍衣服的女孩子,好像一年四季這人都穿得是藍顏色,也隻有藍色同這女人相稱。這是我一個最熟的人,每次來總有很多話說,一則因為這女子是一個XX分子,一則是這人常常拿了文章來我處商量。因為這女人把我當成一個最可靠的朋友,我也無事不與她說到。我的老管家私下在暗地裏注意了這女人許多日子,他看準了這個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為一切同意,比一個做母親的還細膩,每次當這客人來到時,他總故意逗留到我房中,意思很願意我向女人提及他。他又常常采用了那種學來的官家體裁,在我麵前問女人這樣那樣。我不好對於他這種興味加以阻礙,自然同女人談到他的生活,談到他為人的正直,以及經驗的豐富等等事情,漸漸的,時間一長,女人對於他自然也發生一種友誼了。可是這樣一來,當他同我兩個人在一塊時,這老兵,這行伍中風霜冰雪死亡饑餓打就的結實的心,到我婚姻問題上,完全柔軟如蠟了。他覺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藍衣女人同住,簡直就是一種罪過。他把這些意見帶著了責備樣子很莊嚴的來同我討論過。
先是這老兵還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談話,女人問到這樣那樣,像請他學故事那麼把生活經驗告給她聽時,這老兵,總還用著略略拘束的神氣,又似乎有點害羞,非常矜持的同女人談話。後來因為一熟習,竟同女人談到我的生活來了!他要女人勸我做一個人,勸我少做點事,勸我稍稍顧全一點穿衣吃飯的紳士風度,勸我……,雖然這些話談及時,總是當著我的麵前,卻又取了一種在他以為是最好的體裁來提及的。他說的隻是我家裏父親以前怎麼樣講究排場,我弟兄又如何親愛為鄉下人所敬視,母親又如何賢慧溫和。他實正在用了一種最笨拙的手段,暗示到女人應當明白做這人家的媳婦是如何相宜的。提到這些,因為那稍稍近於誇張處,這老兵慮及我的不高興,一麵談說總一麵對我笑,好像不許我開口。把話說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經為他一番話所動搖,責任已盡,這人就非常滿意,同我飛了一個眼風,奏凱似的橐橐走下樓預備點心去了。
他見我寫信回到鄉下去,總問我,是不是告給了老太太有一個非常……的女人?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稱”這一類名詞,當發現我眉毛一皺,這老兵,就“嚇”“嚇”的低低喊著,帶著“這是笑話,也是好意,不要見怪”的要求神氣趕忙站遠了一點,占據到屋角一隅去,好像怕我會要當真動手攫了墨水瓶擲到他頭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時節,他是不會忘記談到那藍衣女子的。
我能在這些事上有什麼辦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樣,處置多嘴的副兵用馬糞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親,用費話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見了這老兵就隻有苦笑,聽他談到他自己生活同談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這個樣子。這人並不是可以請求就能緘默的。就是口啞了,但那一舉一動,他總不忘記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幅善良的心為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個戲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見到隻有感動。
有一天,穿藍衣的女人來到我的住處,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說了許多話(從後來他的神氣上,我知道他在與女人談話時節,一定是用了一個對主人的恭敬而又親切的態度應答著的)。因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我回來時老兵正同我討論到女人,女人又來了。那時因為還沒有吃晚飯,這老兵聽說要招待這個女客了,顯然十分高興,走下樓去,到吃飯時,菜蔬排列到桌上,卻有料不到的豐盛。不知從什麼地方學得了規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歡喜用辣子的煎魚,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飯吃過,這老兵不待呼喚又去把蘋果拿來,把茶杯倒滿了從酒精爐子燒好的開水,一切布置妥貼了,趑趄了好一會才走出去。他到樓下喝酒去了。他覺得非常快樂。他的夢展開在他眼前,一個主人,一個主婦,在酒杯中,他一定還看到他的小主人,穿陸軍製服,像在馬路上所常常見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腳上,在他前麵忙走,他就用一個軍官的姿勢,很有身分很覺尊貴的在後麵慢慢跟著。他因為我這個客人的來臨,把夢肆無忌憚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憐,來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愛人W君的情形,他們在下個月過北平去,他們將在北平結婚的!無意中,這結婚的字眼,斷章取義的又為那尖耳朵老戰馬聽去,他自以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這預兆,也非常相信這未來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邊,為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悅也感到一點應有的惘悵時節,喝了稍稍過量的酒的好人,一個紅紅的臉在我麵前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