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燈(1 / 3)

因為有個穿青衣服底女人,到X住處來,見X桌上的一個燈,非常舊且非常清潔,想知道這燈被主人敬視的理由,所以他就告給這青衣女人關於這個燈的一件故事。

兩年前我住到這裏,在XX教了一點書,仍然是這樣兩間小房子,前麵辦事後麵睡覺,一個人住下來。那時正是五月間,不知為什麼事情,住處的燈總非常容易失職。一到了晚間,或者剛剛把飯碗筷子擺上了桌子,認清楚了菜蔬,正想由那形色方麵,對於我廚子加以一點不失誠實的稱讚,燈忽然一熄,晚飯就吃不成了。有時是飯後正預備開始做一點事或看看書的時節,有時是有客人拿了什麼問題同我來討論的時節,就像有意搗亂那種神氣,燈會忽然熄滅了的。有幾回,正當我同一個朋友,把一段不下注解的章草,從那形體上加以估計的當兒,或者是把一個印章考察它的真偽中間,燈驟然熄滅,朋友同我皆非常掃興。從來不曾開口罵過人的書畫家XX,也不能節製這點憤怒,把電燈公司對於市民的不盡職,加以不容恕的指摘了。

這事情發生了幾幾乎有半個月,似乎有人責問過電燈公司,公司方麵的答複,放在當地報紙上登載出來,情形仿佛是完全推諉到由於“天氣”。既不是公司的那一方麵的過失,所以小換錢鋪子的洋燭,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貴了五個銅子了。洋燭漲價這件事,是從為我照料飲食的廚子方麵知道的。這當家人對於上海人故意居奇的行為,每到晚上為我把飯菜拿來,唯恐電燈熄滅,在預先就點上一枝洋燭的情形下,總要同我說過一次的。

這人是一個非常忠誠的中年人。這人年紀很青的時節,就隨同我的父親到過中國的西北東北,出過蒙古,上過四川。他一個人又走過雲南廣西。在家鄉,且看守過我祖父的墳墓,很有了些年月。上年隨了北伐軍隊過山東,在濟南府眼見XX軍隊對於濟南省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時他在七十一團一個連上作司務長,一個晚上被機關槍的威脅,胡胡塗塗走出了團部,把一切東西全損失了。人既空手逃回南京,聽到一個熟人說我在這裏住,所以就寫了信來,說是願意來侍候我。我告給他來玩玩是很好的,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簡單,來玩玩,住一會,想要回去了,我或者能設點法,隻是莫希望太大。到後人當真就來了。初次見到,一身灰色中山布軍服,衣服又小又舊,好像還是三年前國民革命軍初過湖南時節縫就的。一個巍然峨然的身體,就拘束到這軍服中間。另外隨身的隻一個小小包袱,一個熱水瓶,一把牙刷,一雙黃楊木筷子,熱水瓶像千裏鏡那麼佩到身邊,牙刷是放在衣袋裏,筷子是仿照軍營中老規矩插在包袱外麵,所以我能夠一望就知道的。這真是我日夜做夢的夥計!這個人,一切都使我滿意,一切外表以及隱藏在這樣外表下的一顆單純優良的心,我不必同他說話也就全部清楚了!

既來到了我這裏,我們要談的話可多了。從我祖父談起,一直到我父親同他說過的還未出世的孫子為止,他都想在一個時節裏同我說及。他對於我家裏的事情永遠不至於說厭,對於他自己的經曆又永遠不會說完。實在太動人了,請想想,一個差不多用腳走過半個中國的五十歲的人物,看過庚子的變亂,看過辛亥的改革,參加過多少戰爭,跋涉過多少山水,吃過多少異樣的飯,睡過多少異樣的床,簡直是一部永遠翻看不完的名著!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隻要一有空閑我即刻就問他這樣那樣,隻要問到,我所得的經驗都是些動人的事實。

因為平常時節我的飲食是委托了房東娘姨包辦的,所以十六塊錢一個月,每天兩頓,一些菜蔬總是任憑這江北婦人意思安排。這主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對於飲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蠶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後天又是一碟蠶豆。總而言之蠶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則吃肉時無論如何總不至於忘記加一點兒糖,吃魚多不用油煎,隻放到飯上去蒸,就拿來加點醬油擺上桌子。本來像做客的他,吃過了兩天空飯,到第三天實在看不慣,問我要了點錢。從我手上拿了十塊錢去的他,先是不告我這錢的用處,到下午,把一切吃飯用的東西通通買來了。這事在先我還一點不知道,一直到應當吃晚飯時節,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兩手做成的飯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來,笑眯眯的說這是自己試做的,而且聲明以後也將這樣做下去。從那人的風味上,從那菜飯的風味上,都使我對於過去的軍營生活生出一種眷念,就一麵吃飯一麵同他談軍中事情。把飯吃過後,這司務長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過一陣,我正坐在桌邊憑藉一支燭光看改從學校方麵攜回的卷子,忽然門一開,這老兵閃進來了,像本來原知道這不是軍營,但忽然因為電燈熄滅,房中代替的是燭光,坐在桌邊的我還不缺少一個連長的風度,這人恢複了童心,對我取了軍中上士的規矩,喊了一聲“報告”,站在門邊不動。“什麼事情?”聽到我問他了,才走近我身邊來,呈上一個單子,寫了一篇賬。原來這人是同我來算夥食賬的!我當時幾幾乎要生氣了,望到這人的臉,想起司務長的職務,卻隻有笑了。“怎麼這樣同我麻煩?”“我要弄明白好一點。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們兩個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塊錢。別人每天把你蚌殼吃,每天是過夜的飯,你還送十六塊!”“這樣你不是太累了嗎?”“累!煮飯做菜難道是下河抬石頭?你真是少爺!”望望這好人的臉,我無話可說了。我不答應是不行的。所以到後做飯做菜就派歸這個老兵了。

這老兵,到都會上來,因為衣服太不相稱,我預備為他縫一點衣,問他歡喜要什麼樣子,他總不做聲。有一次,知道我得了許多錢,才問我要了十塊錢,到晚上,不知往什麼地方買了兩套呢布中山服,一雙舊皮靴,還有刺馬輪,把我看時非常滿意。我說:“你到這地方何必穿這個?你不是現役軍官,也正像我一樣,穿長衣好!”“我永遠是軍人。”我有一個軍官廚子,這句話的來源是這樣發生的。

電燈的熄滅,在先還隻少許時間,一會兒就恢複了光明,到後來越加不成樣子,所以每次吃飯都少不了一枝燭。但是這老兵,不知從什麼地方又買來了一個舊燈,擦得罩子非常清潔,把燈頭剪成圓形,放到我桌子上來了。因為我明白了他的脾氣,也不大好意思說到上海地方用燈是愚蠢事情。電燈既然不大稱職,有這燈也真給了我不少方便。因為不願意受那電燈時明時滅的作弄,索性把這燈放在桌上,到了夜裏,望著那清瑩透明的燈罩,以及從那裏放散的薄明微黃的燈光,麵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風度的軍人,總使我常常幻想到那些駐有一營人馬的古廟,同小鄉村的旅店,發生許多幻想。我是曾經太與那些東西相熟,因為都市生活的纏縛,又太與那些世界離遠了的。我到了這些時候,不能不對於目下的生活,感到一點煩躁了。這是什麼生活呢?一天爬上講台去,那麼莊嚴,那麼不兒戲,也同時是那麼虛偽,站在那小四方木榻上,談這個那個,說一些廢話謊話,這本書上如此說,那本書上又如此說。說了一陣,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漸漸覺得是把問題引到嚴重方麵去。待聽到下麵什麼聲音一響,憬然有所覺悟,再注意一下學生,才明白原來有幾個快要在本學期終了就戴方帽兒的學士某君,已經伏在桌上打盹,這一來,頭緒完全為這現象把它紛亂了。到了教員休息室裏,一些有教養的紳士們,一得到機會,就是一句聰明詢問:“天氣好,又有小說材料!”在他們自己,或者還非常得意,以為這是一種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謔,但是聽到這個蠢話,望望那些扁平的臉嘴,覺得同這些吃肉睡覺打哈哈的人,不能有所爭持,隻得認了輸,一句話不說,走出外麵長廊下去曬太陽。到了外麵,又是一些學生,取包圍聲勢走攏來,談天氣,談這個那個,似乎我因為教了點課,就必得負了一種義務,隨時來告他們所謂作家們的佚事,似乎就說點這些空話,他們也就算了解文學了。從學校返回家裏,坐近滿是稿件以及各處寄來的新書新雜誌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麵勻出一個位置,放下從學校帶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來過目,第一篇,五個“心靈兒為愛所碎”,第二篇有了七個,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淚有血,仍然不缺少“愛”。把一堆文章看過一小部分,看看天氣有夜下來的樣子,弄堂對過王寡婦家中三個年青女兒,照例到了時候把話匣子一開,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麼事也不能做,覺得自己究竟還是從農村培養長大的人,現在所處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習慣的世界,都會生活的厭倦,生存的厭倦,願意同這世界一切好處離開,願意再去做十四吊錢的屠稅收捐員,坐到團防局,聽為雨水彙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用奪金標筆寫《索靖出師頌》同《鍾繇宣示表》了。但是當我麵對這煤油燈,當我在煤油燈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詳的和平的老兵的臉,望到那古典的家鄉風味的略顯彎曲的上身,我忘記了白日的辛苦,忘記了當前的混亂,轉成為對於這個人的精神發生極大興味了。

“怎麼樣?是不是懂得軍歌呢?”我這樣問他,同他開一點小小玩笑。

他就說:“怎麼軍人不懂軍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看是什麼山歌。”

“難道山歌有兩樣山歌嗎?‘天上起雲雲重雲’,‘天上起雲雲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時不明白。後來在遊擊支隊司令楊處做小兵,太放肆了,每天吃我們所說過的那種狗肉,唱我們現在所說的這種山歌,真是小神仙。”

“我們是不好意思唱那種山歌的。一個正派軍人,這樣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是罪惡滔天了。可是我很掛念那些新從父母身邊盤養大的人,因為不知這時在這樣好天氣下,還有這種歌在一些人口中唱著沒有?”

“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風俗,都被一個不認識的運氣帶走了。就像這個燈,我在上年同老爺到鄉下去住,就全是這樣燈。”

老兵到這些事上,有了因為清油燈的消滅,使我們常常見到的鄉紳一般的感慨了。

我們這樣談著,憑了這誘人的空氣,誘人的聲音,我正迷醉到一個古舊的世界裏,非常感動,可是這老兵,總是聽到外麵樓廊房東主人的鍾響了九下,即或是大聲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話繼續談下去也不行。一到時候了,很關心的看了看一下我的臥室,很有禮貌的行了個房中的軍人禮,用著極其動人的神氣,站在那椅子邊告了辭,就走下樓到亭子間睡去了。這是為什麼?他怕擔擱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遲,所以明明白白有許多話他很歡喜談到的,他也必得留到第二天來繼續。談閑話總不過九點,竟是這個老兵的軍法,一點不能通融,所以每當到他走去後,我總覺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安置到心上一角,做事總不大能夠安定。

因為當到我麵前,這個老兵以他五十年的生活經驗,嚇人的豐富,消化入他的腦中,同我談及一切。平常時節對於以農村因經濟影響到社會組織來寫成的短篇小說,是我永遠不缺少興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寫一個短篇的短篇,也像是不好下筆了。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把這個人的單純優美的靈魂,平平的來安置到這紙上?望到這人的顏色,聽到這人的聲音,我感覺過去另外一時所寫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實在懂得太少了。單是那眼睛,帶一點兒憂愁,同時或不缺少對於未來作一種極信托的樂觀,看人時總像有什麼言語要從那無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內流出,我是缺少氣力來為作一種說明的。望著他一句話不說,或者是我們正談到那些戰事,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燒掉,牽了農人母牛奏凱回營的戰事,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再說話。我猜想他是要說一些話的,但言語在這老兵頭腦中好像不大夠用,一到這些事情上,他便啞口了。他隻望到我!或者他也能夠明白我對於他的同意,所以後來總是很溫柔的也很嫵媚的一笑,把頭點點就轉移了一個方向,唱了一個四句頭的山歌。他那裏料得到我在這些情形下所生的動搖!我望著這老兵一個動作,就覺得看見了中國多數愚蠢的朋友,他們是那麼愚蠢,同時又是那麼正直,那最東方的古民族和平靈魂,為時代所帶走,安置到這毫不相稱的戰亂世界裏來,那種憂鬱,那種拘束,把生活妥協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夢,卻永遠是另一個天地的光與色,我簡直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