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淡然笑道:“古語說:吉人天相。我身負血海深仇,兵馬雖少,卻是正義之師,自然所向無敵。尼堪外蘭那賊子就是再親近的人他都出賣,一心隻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這等見利忘義的小人,隻可共貧賤,不可共富貴,哪裏有半點兒親朋的情誼?人神共憤,怎能不敗?”
“老弟所言極是。如今老弟剛剛攻破了圖倫城,士氣正旺,最好一鼓作氣與哥哥合兵攻克巴爾達城。”諾米納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怒爾哈赤喝下杯中酒道:“老兄過謙了。老兄兵多勢眾,哪裏用得著小弟出些微末之力?想是老兄看小弟軍械不足,才盛情邀請小弟攻破城寨,也好添些軍械。老兄如此提攜,小弟怎敢不從!隻是小弟手下隻有百餘騎,勢單力孤,攻城自然該由老兄為首。”
諾米納一口燒酒尚未咽下,卻聽他有心退縮,心裏暗怒:不想賣力,卻隻想著分財物,天下哪有如此的便宜可沾?我既招你一起合兵,自然該你打頭陣,怎容你在一旁袖手!氣惱之下,那口燒酒竟忘了下咽,嗆在喉嚨裏,火辣辣的生疼,眼淚、鼻涕一時齊流出來,他用衣袖抹了,搖頭道:“哥哥怎能搶了你老弟的風頭?哥哥年紀大了一些,有了這薩爾滸城和這些兵馬也知足了,老弟可不同呐!你年紀輕輕,正是揚名立萬兒的時候,此時不掙下些本錢,實在可惜了。再說哥哥的兵馬久疏戰陣,打不得硬仗,比不得老弟連戰連捷,士氣昂揚,還是老弟打頭陣吧!”
努爾哈赤見他醉眼朦朧,臉上、胡須上還沾著些許汙物,暗覺厭惡,低下頭說:“兄長如此看重小弟,照理說,既已有命,自然不該推辭。隻是小弟破了圖倫城,人馬雖說傷亡不多,可軍械損壞殆盡,城中的財物又多分給了借來的兵馬,軍械是在不夠用了。若是老兄肯借些兵器、甲胄給小弟,就是獨自攻打巴爾達城,小弟也心甘情願。”
“咱、咱可一言為定,不準反悔!”諾米納心頭狂喜,如此坐享其成的好事豈肯放過?他猛地站起身來,伸出毛茸茸的右掌,說道:“咱們來個三擊掌,以前種種恩怨一筆勾銷,今後咱們還是好兄弟,再不聽他人挑唆了。”
努爾哈赤聽他說到“今後咱們還是好兄弟”一句,心中熱血滾動,竟有些不忍下手,又聽他說什麼“再不聽他人挑唆”之言,想起他受堂叔龍敦的蠱惑,竟將自己拋下不管,哪裏有什麼兄弟之情,心下登時一片冰冷,默然不語,伸出右掌,與他連擊三下,隨即派人去取兵器、甲胄,披掛起來。奈喀達端了大杯過來勸飲,努爾哈赤趁他二人仰頭之際,將酒灑在襟前。
次日,努爾哈赤、噶哈善帶兵先行出了薩爾滸城,在城門外等候諾米納、奈喀達,過了半個時辰,二人才搖搖晃晃地騎馬領兵出城,顯然是宿酒尚未全醒。怒爾哈赤見城門緩緩落下,大喝一聲,一腳將諾米納踢落馬下,額亦都上前將他五花大綁起來。奈喀達驚叫一聲,酒醒了大半,打馬要逃,安費揚古疾步跳到馬前,伸手搶過韁繩,奮力一勒,那馬受驚,一聲長嘶,前蹄高高躍起,將奈喀達甩落塵埃。努爾哈赤忌憚他們人多,擔心有變,當場曆數諾密納兄弟的罪行,就地斬首,不費吹灰之力,奪下了薩爾滸城。
努爾哈赤起兵不到兩個月,攻破圖倫城,智取薩爾滸,又連連攻下數個小寨,聲名鵲起,軍威顯赫,投軍歸附的人絡繹不絕,費英東與父親蘇完部長索爾果率領軍民五百戶來投,何和禮帶來棟鄂部的一彪人馬,扈爾漢與父親雅爾古部長扈喇虎一起投奔赫圖阿拉。努爾哈赤乘勢又滅了幾個小城寨,人馬漸漸增多,兵勢大振,操練之聲,震撼山穀。努爾哈赤心裏一直想著領兵直搗鄂勒琿城,給爺爺、阿瑪報仇。鄂勒琿處在渾河北岸,距明朝邊境較近,尼堪外蘭極容易逃入明軍關隘,若為明軍庇護,想捉他就難了,萬一他逃入關內,真如魚遊大海,蹤跡不見,必要先絕了他的後路,方可攻城。努爾哈赤派人進了撫順關,給守關的把總王廷山送去厚禮,王廷山滿口答應,決不放他入關,努爾哈赤火速帶兵趕奔城下。
鄂勒琿城也是一座土石雜築的城寨,尼堪外蘭本想築得高厚一些,但圖倫城破之後,手下部眾紛紛叛離,人力物力頓感不足,隻好草草了事。尼堪外蘭聽說努爾哈赤殺來,早已慌了手腳,派人到撫順關向明軍求救,那王廷山得了努爾哈赤的厚禮,自然不再理會,下令手下兵卒:“不準放他進來!”尼堪外蘭沒有辦法,隻好一邊嚴守城寨,一邊暗命手下兩個神射手鄂爾果尼、羅科各帶五十名弓箭手埋伏在城垣周圍。不久。努爾哈赤領著人馬到了,一聲號令,萬箭齊發,城上守兵慌忙俯身臥倒,不敢起身抗拒。猛將額亦都率先衝到城下,將城周圍的草房點燃,頃刻之間,煙塵滾滾,火光衝天,城頭上下一片火海。努爾哈赤借著濃煙,搭起人梯,縱身躍上城頭,城上的守兵死的死,逃的逃,紛紛退入城內。努爾哈赤跳到一座高大的屋頂上,騎著屋脊,居高臨下,不一連射倒數人。鄂爾果尼和羅科正埋伏在離此不遠的一座房上,躲在煙筒後麵,指揮兵卒射箭,身邊的兵卒卻不斷給人射中,四處尋找,見一個高大英武的漢子從容開弓放箭,例無虛發,暗暗喝彩,拈上一支狼牙箭,奮力射出。努爾哈赤聽得頭上一聲暴響,腦袋不知被什麼東西重擊了一下,身子一晃,好在手腳敏捷,伸手抓住屋脊,俯身上麵,摘下頭盔,不禁驚出一身冷汗,那箭貫盔直入,露出一指多長的箭頭,將頭發割斷一綹,鮮血直流,傷口隱隱作痛。
努爾哈赤忍痛將箭拔出,搭弓又射倒一人。此時,卻聽身邊不遠處有弓弦聲響,俯身躲避,正中脖子,雖有護甲遮擋,那箭力道極大,入肉深達寸餘。努爾哈赤大叫一聲,伸手握緊箭杆,狠力拔下,不料因透甲而入,箭頭卷折,如同上有倒鉤,竟然扯下兩塊肉來,頓時血流如注。努爾哈赤牙齒緊咬,麵色蒼白,強自支撐。額亦都、安費揚古等人在房下見他傷得沉重,大喊著上房救護。努爾哈赤怕亂了陣腳,尼堪外蘭乘機掩殺,又擔心有人中箭,連連擺手道:“不必上來,這城中竟有如此的高人,切不可犯險!”
費英東如飛跑來,大喝道:“快放箭!將他們射住,不然貝勒難以平安下來。”
眾人立時醒悟,箭如飛蝗,射得鄂爾果尼、羅科等人抬不起頭來,努爾哈赤拄弓為杖,從容地走下房屋。雙腳剛一落地,搖晃著摔倒在地,昏厥過去。眾人慌忙跑上來,見鮮血順著鎧甲涔涔而下,流個不住,傷勢極是沉重。額亦都將他抱在懷中,安費揚古急忙扯裂內衣,替他包裹傷口。費英東又給他喂下幾口水,努爾哈赤才蘇醒過來,喝令道:“快尋尼堪外蘭,千萬不可讓他逃了!”
眾人找遍了整座城寨,也沒見尼堪外蘭的影子,“又給他逃了!”努爾哈赤大急,命貼身侍衛顏布祿、兀淩噶攙扶著登城遙望,見城外一隊人馬向撫順關跑去,為首一人頭戴氈帽,身穿青綿甲,裝束與常人不同,大呼道:“那想必是尼堪外蘭,不要給他逃入關去!”
額亦都、安費揚古、費英東三人見箭傷流血不止,不敢離開寸步,勸道:“貝勒哥哥不要心急,王廷山既然答應了緊閉關門,尼堪外蘭自然無路可逃,想必還要轉回來。”
眾人簇擁著努爾哈赤緩緩下城,上馬去追尼堪外蘭。遠遠看到了撫順關,見關門忽地一開,飛出一匹健馬,迎著尼堪外蘭而來。努爾哈赤大驚失色,仰天恨聲說:“難道我要報此大仇竟這等艱難!”
話音未落,卻見那匹健馬與尼堪外蘭等人交錯而過,竟向自己馳來。馬上的人高聲問道:“來人可是建州衛都督努爾哈赤?”
“正是。”努爾哈赤大惑不解。
“我奉把總老爺將令,告知與你:尼堪外蘭任憑你們處置,撫順關的人馬決不插手。”
“那怎麼還準尼堪外蘭賴在關下?”
那兵卒見他如此小心,知道他存有疑慮,信不過別人,笑道:“你既然怕中了我們的埋伏,就派些人馬過去試探,不必親自去擒他。”說完打馬轉回。
努爾哈赤聽他說得懇切,似非虛言,派部將齋薩帶兵四十人,去捉拿尼堪外蘭。尼堪外蘭方才見關門一開,以為明軍接他入關,不想關內出來的那人竟舍了自己,奔到努爾哈赤麵前,心知不妙,見他匹馬回來,正要跟隨著入關,關上射下箭來,嚇得他沿著荒僻小路,繞關而走。走不多遠,聞聽後麵有人追來,慌得走投無路,見旁邊有個台堡,想要上去躲藏。那台堡裏的明軍等他到了近前,卻把梯子淩空拉上台堡,不顧他急得連聲大叫。尼堪外蘭絕望之極,再要逃走,齋薩等人已經趕到,攔腰挾住,拖離雕鞍,兵士上前去捆綁起來,押送回去複命。
努爾哈赤見了仇人,箭傷也覺減輕了許多,吩咐押回赫圖阿拉,祭奠祖父、父親。到了赫圖阿拉,努爾哈赤請教如何祭奠,張一化說:“漢人最重的刑罰莫過於淩遲,依例要割三千六百刀,共行刑三天,其間犯人哀嚎之聲不絕於耳,但卻不能令他斷了那口氣,千刀萬剮為的是教他活受罪。當年正德皇帝將大太監劉瑾生生割成了一具骷髏,慘不忍睹,卻大平民憤,受過他殘害的人家紛紛用一文錢買來已被割成細條塊的肉吃下,以解心頭之恨。”
努爾哈赤說:“那就活剮了他,隻是割上三天時候太長,再說一時也找不到有如此刀法的劊子手,多砍他幾刀就行了。”他身穿麻衣,扶病領人將尼堪外蘭押至樵山,眾多親族也都披了重孝隨行,在覺昌安、塔世克墳前擺設了靈位,靈前供俸了黑牛、白馬兩牲,還有各色幹果、糕點,已給清水衝洗幹淨的尼堪外蘭,一絲不掛地被綁在一棵木樁之上,嘴上勒了一道繩索,嗚嗚啞啞,說不出話來。
努爾哈赤跪在靈位前泣拜道:“爺爺、阿瑪,如今奸邪小人尼堪外蘭已給孩兒捉拿到了,二老泉下有知,看這惡賊如何伏法!”祭奠已畢,劊子手齋薩身披紅色衣衫,手執鬼頭大刀,走到木樁前。解開尼堪外蘭嘴上的繩索,不等他張嘴說話,一把拖出舌頭,“刷”地一聲割了下來,然後剜眼、破腹、挖心、掏肝……最後一刀砍下頭顱,各自放在一個個大碗裏,血淋淋地端到靈位前,眾人一片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