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占泰這才驚醒過來,遲緩地轉過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搖頭,口中喃喃自語道:“不……東哥怎麼變了模樣?不會、不會……她不是東哥……”努爾哈赤目光如電,看著大驚失色的妻子,喝道:“回來!你說什麼?”眾人暗自吃驚,布占泰嚇得兩腿一軟,幾乎坐在地上,額實泰伸手將他扶住,他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聲音顫抖地說:“貝勒,我不是、是信口亂說,隻是、隻是覺得奇怪,天底下怎麼會有兩個東哥?”
那女子登時眼圈一紅,幽幽地說道:“你這丫頭說話好沒分寸!姑姑本是為你好,那努爾哈赤憑著十三副遺甲統一了建州,是何等英雄!你與他郎才女貌,可算是天生的一對,放著這樣的人物不嫁,還要嫁誰?”
東哥心中一動,但想起努爾哈赤沒有如約而來,分明是小看自己,那時沒有殺父之仇,他尚且如此,若是這樣輕易地嫁了他,豈不是越發給他瞧不起了。越想越惱,聽姑姑還在耳邊不住規勸,賭氣道:“果真要嫁,誰殺了努爾哈赤,我便嫁他。努爾哈赤他卻休想,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嫁他!努爾哈赤又沒有三頭六臂,怕他什麼?你若害怕,自去答應他好了,我自然不會與姑姑爭搶!”
“嫁就嫁,你可不要後悔!”那女子見她不是一時負氣的話,也傷了心,沉著臉說:“那日若是你答應了這門親事,布寨哥哥哪裏會給人殺死?你這做女兒的,不能替他分擔憂愁也就罷了,還吵鬧著非要與建州用兵不可,若不是為你,布寨哥哥怎麼會遭此劫難?分明是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卻來埋怨別人!”
東哥一時無話可說,號啕一聲,掩麵哭著跑了出去。納林布祿責怪道:“孟古,東哥畢竟是孩子的心性,布寨哥哥死了,她正傷心,你不該這樣招惹她!”
“都是布寨哥哥少了家教,養下這樣一個不知好歹的女兒來!她的這個壞脾氣不改,哪個男人能夠容忍得了她,遲早要吃虧的,哥哥為何還要袒護她?”
納林布祿搖頭說:“若不好生規勸,一旦惹惱了她,她打定主意不嫁,你能將她捆綁了送去?努爾哈赤破了我們九部聯軍,正在誌滿意驕之時,不將東哥送到建州,他怎肯罷休!”
“哥哥,建州無人見過東哥,我倆相貌本來有幾分相似,東哥既然打定主意不嫁,不如我代她嫁給努爾哈赤,也好化解兩家的怨仇,使葉赫免遭兵災。”
“但願如此,隻是委屈了你,哥哥有些過意不去。”納林布祿聽孟古說得堅決,心頭一酸,撫著刀柄道:“你嫁到建州,必可延緩努爾哈赤進兵,就是他還要兵臨葉赫,那時葉赫的兵馬業已休整齊備,重振士氣,不會輕易受人宰割了。”隨即派了信使趕到建州。
古勒山大捷,努爾哈赤的人馬又增多了三千餘人,已達一萬五千兵馬,住戶也多了二百多戶,赫圖阿拉城寨登時顯得狹小仄窄,擁擠不堪。努爾哈赤有意另外選址再建一處大一些的城寨,於是帶著張一化、額亦都、安費揚古、費英東等人,騎馬出城,在赫圖阿拉周遭查看了大半天,選中了一處高起數丈地勢平坦的山崗,地處哈爾薩山的北麓,在赫圖阿拉城西南,相距八裏的路程。此處東枕雞鳴山,西偎煙筒山,北臨嘉哈河及碩裏河,南傍哈爾薩山,東、南、西三麵環山,都是懸崖絕壁,北方一麵臨河,取水方便,西北方向地勢開闊,向外伸展,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水陸出入便利,既隱蔽又通達,地勢險要,最宜築城。努爾哈赤問過當地的土人,此處名為佛阿拉,滿語是舊城的意思,因為曾祖福滿當年曾在此地建造城寨,曆經多年,早已殘敗不堪,碎石斷垣,依稀可以想見當時城寨的風貌。努爾哈赤唏噓不已,次日命何和禮與洛寒二人築造佛阿拉新城。不到半年的工夫,新城完工。
新建的佛阿拉城,分為套城、外城和內城三重,最裏麵的第一重為木柵城,用木柵圍築而成,為努爾哈赤及其家屬親眷居住,城中設有神殿、鼓樓、客廳、樓宇和行廊等,居中的樓宇高有二層,上覆鴛鴦瓦,雕梁畫棟,精美異常。第二重為內城,周圍四裏左右,高約四丈,寬有五尺,上有雉堞、垛樓、瞭望樓等。內城中的居民約有二百多戶,全是努爾哈赤的親近族人。內城東邊,有大堂一所,乃是議事或祭奠天地、祖宗之處。內城西側高台之巔,建有四棟屋宇的宮闕。登上殿頂,舉目四顧,呼蘭哈達、雞鳴山、蘇子河、赫圖阿拉城盡收眼底。第三重為外城,周圍十二裏左右,城牆先用石頭壘砌,砌石三尺,鋪設椽木,如此反複砌築三次,牆高一丈,內外全用粘泥塗抹,光滑堅固,不易攀緣。城外挖有壕溝,引河水注入,水深齊胸。壕溝以外,住有八百多戶居民,他們多是軍人、工匠、商人等。
努爾哈赤剛剛遷入佛阿拉城,就派人到葉赫迎娶東哥。孟古盛裝趕往建州,馬拉的花轎四周圍著紅綾子,孟古蒙著紅蓋頭,端坐在花轎中,一路顛簸,眼看快到外城,孟古拉開轎簾向外偷看。一聲炮響,城門大開,繡旗招展,城中衝出一大隊人馬,前麵是十二匹對子馬,馬上都是錦衣花帽的英俊彪悍少年,各配腰刀,身背弓箭,後麵眾人簇擁著一身披紅的高大漢子,虯髯方臉,濃眉大眼,生得甚是威嚴。孟古心裏怦怦一陣慌亂,跳得極快,臉上霎時發起熱來,此人想必就是努爾哈赤了,忙把蓋頭蒙好。耳邊聽得鼓樂喧天,人聲嘈雜,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花轎停下,兩個伴娘掀起轎簾,將她攙出花轎,府門街前,張燈結彩,燭火輝煌,擠滿了看熱鬧、道賀的百姓,手裏提著熊、虎、豹、麅、山果、蜂蜜等賀禮,嘰嘰喳喳地評頭論足:“看呀!新娘子好苗條的身材!”
“嘖嘖嘖,真不愧是滿蒙第一美人,看她的那雙手又白又嫩,像是沒長骨頭一般。”
“你看她走起路來,真如分花拂柳似的,柔軟得像春風裏的嬌花。”
“……”
她既興奮又慚愧,知道多半是沾了東哥聲名的光,心裏忍不住有些悲傷。任由伴娘攙著,沿著鋪地的大紅氈,走入大堂,但覺給一雙粗大的手掌一拉,身子不由一軟,跪拜下去。薩滿在一旁祭奠天地諸神及祖宗神位,晨光初露,他們已開始祭拜,此時更是振作精神,主祭薩滿焚香祝禱,眾薩滿們擊鼓甩鈴,邊舞邊唱:“美滿夫妻,鵲神安排。路神保佑,娶到家來。萬事如意,相親相愛。”主祭薩滿高聲喊道:“一叩頭,謝觀音大士,福星高照;二叩頭,謝諸神保佑,全族安好……”
二人拜完天地,攙到洞房門口,跟在努爾哈赤身後跨過放著兩串銅錢的馬鞍,伴娘拿起那兩串銅錢,在她肩頭左右各搭一串。進到房內,伴娘從一個小女孩手裏接過紅布紮裹的一對寶瓶,給她加在腋下,那寶瓶甚是沉重,孟古知道裏麵裝了五穀糧食。好不容易坐在南炕上歇息,揉揉腫脹酸軟的雙腿,想著努爾哈赤威風的模樣,掀起蓋頭,看院中燃起鬆明子火堆,劈劈啪啪,將窗戶映照得一片通明,眾人猜拳狂飲。盤膝坐等,直至深夜,才聽到人聲漸漸稀少,隨著門環響動,一陣踉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直到炕邊,蓋頭被人一把掀掉,長明燈下,孟古看到努爾哈赤臉色通紅,滿身酒氣,坐到炕上。努爾哈赤見孟古一身大紅的吉服,微微低著頭,露出粉嫩的脖頸,含羞帶怯,燈光之下,越發嬌豔動人。伸手扳起她的額頭,就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左右顧盼,閃爍不定,櫻唇紅潤,身段豐腴,有著說不盡的風流。努爾哈赤將她摟入懷中,聞著她周身的香氣,將濃密的虯髯蹭到她臉上,嘴裏喃喃地說道:“東哥,我的小美人,我苦熬了這麼多個日夜,今天才將你抓到手心。”雙手將她托在臂彎,平放在炕上,一下撕開她的衣服。孟古嚇得一聲驚叫,一動不動地躺著……
次日一早,鈕祜祿氏、兆佳氏、富察氏袞代、伊爾根覺羅氏四人一齊過來道喜,稍後張一化、額亦都等人齊來拜見大福晉,其他眾人聽說葉赫的東哥貌美如花,都想趁著貝勒高興之際一睹芳容,早早地等在府門外。努爾哈赤拉著孟古的手坐在大堂上接受眾人拜賀,凡是有點職位的軍士都允許進來。將近晌午,努爾哈赤覺得勞乏了,正要退下歇息,近侍顏布祿進來報說:“那些出嫁的格格們約齊了前來道喜。”
努爾哈赤強打精神,向新婚妻子慊然一笑,說道:“這些丫頭是討喜錢來了。”
“我們遲到了。”五六個豔裝的婦人吵嚷著進來,盈盈下拜,施了個萬福,孟古忙將喜錢分發給眾人。舒爾哈齊的女兒額實泰不依道:“伯父娶了這樣美貌的大福晉,我們姐妹幾個好不容易湊得齊了,才來拜見,卻隻賞這點兒喜錢,可真小氣!”
努爾哈赤笑道:“我已給你找了個如意的郎君,那是多大的彩禮!烏拉富甲一方,你還在乎這點兒喜錢,我倒要問問大夥兒哪個小氣呢!怎麼,沒見布占泰來?”
東果取笑道:“阿瑪想必還不知道,她將布占泰妹夫看作心肝寶貝似的,生怕有人給強奪了去,平日難得放他出來,若不是阿瑪的大喜日子,我們想看他一眼都難呢!”
額實泰給她說得臉頰飛紅起來,支吾道:“好姐姐,嘴下留點兒德吧!你可屈殺人了,他是害怕見伯父,在外麵候著呢!哪裏是我不教他來!”
眾人一陣哄笑,努爾哈赤道:“教他進來,如今是一家人了,還怕我吃了他不成!”
“那我去喊他。”東果出去不久,帶進一個英俊的男子,衣著華麗,儀表堂堂。東果將他向前一拉,說道:“快拜見我阿瑪和大福晉。”
古勒山一戰,布占泰給額亦都生擒,額亦都舉刀要砍,他慌忙哀求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將軍若放我一條生路,我願意以牛羊馬匹贖身,將軍想要多少好商量。”額亦都聽他口氣,不是平常的軍士,押解回來交給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一問,知道他是烏拉部滿泰貝勒的弟弟布占泰。努爾哈赤正擔心九部人馬再次聯合進犯,打算留他在建州,好令滿泰有所顧忌,不致再聽葉赫號令,親自給他鬆了綁繩,賜他一襲猞狸猻裘,又將侄女額實泰嫁給了他,布占泰就在建州居住下來。近日,他聽說努爾哈赤迎娶東哥,想起當年哥哥給自己到葉赫下了聘禮,東哥一口答應了,誰知她變心另嫁建州。他心裏暗罵東哥水性楊花,本來害怕尷尬,更怕生出什麼禍事,不想當麵道賀,卻給東果一把扯了進來。布占泰紅臉低頭朝上施禮,孟古也取了一份喜錢給他,他看著那雙白嫩的小手,心裏慌亂得厲害,生怕自己一時把持不住,摸到那隻嫩嫩的手上。他接過紅包,低聲說:“多謝大福晉。”聲音竟似蚊子鳴叫,低得旁人難以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