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刺客!”努爾哈赤一驚,變故倉猝,不及思慮,他狠力一夾馬腹,白龍馬向前猛衝。樹上的刺客見一擊不中,急忙抽箭再射,不想努爾哈赤的坐騎神駿異常,骨挺筋健,奔馳若風,四蹄翻飛,早已跑出了半箭之地,又有樹林遮掩,射出的羽箭掉在他身後。努爾哈赤馳出林子,與顏布祿等人會齊,向林中查探,林中已沒了刺客的人影,射落在地的羽箭也沒了蹤跡。
李成梁交出兵權,離職回鄉,新任總兵麻貴雖是名將,但新來乍到,諸事尚未熟悉,努爾哈赤乘機起兵再征葉赫。他將龍敦斬了祭過大旗,仍舊留下舒爾哈齊與褚英、張一化守衛佛阿拉。
自努爾哈赤離開佛阿拉出征葉赫,舒爾哈齊終日喝酒,與瓜爾佳氏等幾個年輕的福晉廝混,阿爾通阿、紮薩克圖二人焦急難耐,一起趕到家中勸諫。嗩呐嘹亮,鼓樂悅耳,舒爾哈齊斜倚在寬大的木椅上,欣賞著瓜爾佳氏的舞蹈。瓜爾佳氏身穿薄似蟬翼般的緞衣,顯出玲瓏的身段兒,手持一麵銅鏡,半裸著纖細雪白的胳膊,舞步妙曼,婀娜多姿,那一頭的烏黑長發披散開來,幾可垂地,隨著身子的轉動跳躍,散成千萬根絲線,閃著烏亮的光。她的頭發先是聞名烏拉,漸漸享譽扈倫四部,後來她來到建州,也是無人能及。但常人所見的都是她雲髻高挽的“兩把頭”,還有頭上插滿的鮮花、金銀翠玉結成的壓發簪、珠花簪,雍容華貴,落落大方,哪裏見得到她如此狐媚的模樣?瓜爾佳氏越舞越快,飄舞的長發飛到了舒爾哈齊的臉上、脖間,癢得舒爾哈齊神魂顛倒,與身邊的女人一起大呼小叫,狂飲不止。瓜爾佳氏忽地將銅鏡拋給舒爾哈齊,鬆開係在腰間的小紅布兜,叮鈴鈴一陣脆響,赫然露出一串銀鈴,那銀鈴隨著腰肢扭動,響個不停。瓜爾佳氏索性將腳上的厚木底的繡花鞋和白襪脫掉,露出一雙白嫩的天足,門外的阿爾通阿、紮薩克圖也看得癡了,暗自喝彩:“長發美人,金頭天足,真是天生的尤物!”二人邁步進來,舒爾哈齊兀自鼓掌不已。
瓜爾佳氏此時跳得香汗淋漓,見了二人,知趣地收住腳步,說道:“貝勒想是有些醉了,你們勸勸他吧!”使個眼色,帶著那些女人出去了。
“我沒醉,再喝三大杯也不夠。”舒爾哈齊晃著手中的金杯大叫。
紮薩克圖奪過金杯,不滿地說:“每天就知道喝酒,怎麼這樣沒心沒肺了?”
阿爾通阿也覺傷心,無奈地歎道:“讓他喝吧!還能喝幾天呢!等刀架到脖子上,想喝也難了。阿瑪哪裏想著要趁城內空虛之機起事呢!總有一天,咱們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二人埋頭坐下,相顧淒然。
舒爾哈齊翻了個身,睜開朦朧的醉眼,冷笑道:“你們兩個胡亂發什麼牢騷?跟隨我多年,竟還這麼太魯莽了。你大伯父是走了,可他留下了褚英和張一化,對咱們分明是懷有戒心,他既然有了準備,何必中他圈套呢!”
“阿瑪原來還沒醉?”阿爾通阿暗自思忖,他看到了舒爾哈齊眼中深含的兩道精光,問道:“阿瑪是說他在試探咱們?”
“不管是不是試探,你們可要小心了,萬萬不可妄動,露了馬腳!上次我曾囑咐過你們,若不能一舉成功殺了他,隻要這座空城實在沒有一點兒用處!他揮師攻城,我們不是死路一條了?”
“他覺察出了什麼?我們可是小心提防,從未大意過的。”紮薩克圖見父親如此謹慎,大覺不快,父親畢竟老了,不再有當年的銳氣果敢。
舒爾哈齊搖頭道:“那倒不會,你大伯父的秉性我知道,最不能容忍親近的人有二心。他若是發覺了蛛絲馬跡,就不會隻殺龍敦一人祭旗了。”
“那咱們就死了這條心不成?阿瑪既不甘心,又一味畏縮不前,終日沉湎酒色,悶悶不樂,這樣下去,身子如何打熬得住!”阿爾通阿又憂慮又焦急,不知如何說動父親。
舒爾哈齊詭秘地一笑,說道:“你們以為我願意束手待斃?我這樣聲色犬馬地胡鬧,是為什麼?是給你大伯父看的,不然他怎麼會放心於我。”
“孩兒明白了,阿瑪原來是學三國劉皇叔的法子。”阿爾通阿、紮薩克圖恍然大悟。
舒爾哈齊歎道:“敵強我弱,不得不如此了。假作不知而實知,假作不為而實不可為,或將有所為。當其機未發時,靜候似癡。這是假癡不癲一計的要訣。當年劉備寄身曹操門下,每日飲酒種菜,不問世事,才成就了日後的大事。若他還沒有什麼準備,就暴露了心跡,怎會存活在世上。”
“那阿瑪打算怎麼辦?”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你們明白這話的意思麼?”
紮薩克圖搶著說道:“俗話說:蛇打七寸,打了七寸,蛇頭再也無力伸縮,這條蛇也就完了。阿瑪,何時動手?我有些等不及了。”
“做大事要耐得住性子,不可急躁。你大伯父與張一化早年有師徒之情,張一化剛剛病故,靈柩暫放在城南的大覺寺,他回到佛阿拉,必會前去吊唁……”舒爾哈齊聽到一陣急急的腳步聲,趕忙住了口,歪倒在椅子上,連呼痛快,阿爾通阿、紮薩克圖二人也取杯在手。
進來的卻是一個守在府門外的親兵,他氣喘籲籲地稟報道:“大貝勒大捷而回,離佛阿拉城還有二十裏的路程,大阿哥請二貝勒一起出城迎接。”
“知道了。”舒爾哈齊略擺一下手。阿爾通阿、紮薩克圖扶他起來,舒爾哈齊將桌上的一大杯燒酒灑在身上,讓兄弟二人攙扶著上了馬,搖搖晃晃地出了城。大阿哥褚英已搶先一步,接到了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問了佛阿拉的情形,知道一切平安,一顆空懸多日的心終於放下,發現來迎的人群中少了張一化,褚英說:“張軍師幾天前病故了,靈柩停在城南的大覺寺,等著阿瑪回來再發喪。”
努爾哈赤歎息良久,滿身酒氣的舒爾哈齊這才趕來道賀,醉醺醺地說道:“東、東哥在哪、哪裏?怎麼沒、沒帶她回來?”
努爾哈赤聽說了這些天他沉湎酒色,見他身上齷齪不堪,酒氣熏人,沉著臉說:“老三,你又喝酒了?誤了守城,可是要罰的!”
舒爾哈齊嘻笑著搖手說:“有大、大哥在,誰、誰敢打咱們建州的主、主意?敢是活得不、不耐煩了。”
努爾哈赤淡淡一笑,由眾人簇擁著入城,打算先到張一化靈前祭奠一番,想到大覺寺在南城以外,隻好回到了木柵城,褚英、舒爾哈齊等人重新拜賀,擺酒慶功。
次日一早,努爾哈赤帶著顏布祿幾個貼身侍衛趕往大覺寺。大覺寺離城不到十裏,處在龜背山腳下,是佛阿拉惟一的一所寺廟。寺院正殿為大雄寶殿,供奉釋迦牟尼佛祖。在殿後的高台之上,另建有東配殿,供奉地藏王菩薩,西配殿供奉觀世音菩薩。東西配殿之後,便是齋堂。寺廟的住持和尚聽說努爾哈赤來了,慌忙迎接出來,讓到淨室歇息,努爾哈赤道:“大和尚請自便,我隻是來祭奠張軍師。”
住持和尚親自引領他來到齋堂後麵的一間空閑屋子前,說道:“張施主修養精純,若是入我教門,必能悟道得法,煉得舍利。”
“張先生解脫成佛去了。他今世苦其身,盡其心,來世定能生個好地方,享享人間的福祿……”努爾哈赤拈香在手,半是祭拜,半是答話,但見了那紅漆的棺材,心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含淚連拜幾下,守靈的孝子大禮回拜了,他又問了張一化死時的情形,才蹙身出來,上馬回城。
佛阿拉與大覺寺之間,有一片茂密的槐樹林。正是深秋季節,槐樹葉子已有些發黃,但枝葉依然繁密,亭亭如蓋。努爾哈赤尚未從悲傷中脫離出來,打馬如飛,一個人跑在前頭,顏布祿等人在後麵緊緊追趕。進了樹林不遠,突然聽到弓弦的響聲,努爾哈赤久經征戰,猛地將頭向外一偏,擰腰收腹,伏在馬背上,“嗖嗖”兩隻狼牙大箭,貼著鬢邊背後飛過,黑貂皮帽子竟給射落在地。
“林中有刺客!”努爾哈赤一驚,變故倉猝,不及思慮,他狠力一夾馬腹,白龍馬向前猛衝。樹上的刺客見一擊不中,急忙抽箭再射,不想努爾哈赤的坐騎神駿異常,骨挺筋健,奔馳若風,四蹄翻飛,早已跑出了半箭之地,又有樹林遮掩,射出的羽箭掉在他身後。努爾哈赤馳出林子,與顏布祿等人會齊,向林中查探,林中已沒了刺客的人影,射落在地的羽箭也沒了蹤跡。
顏布祿等人跪倒請罪道:“奴才們慮事不周,讓大貝勒受驚了。”
努爾哈赤抬手命他們起來,撫慰道:“刺客早有準備,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自然不好防備。好在上天保佑,我們沒有損傷一人,回城後此事不準向他人提起,若有人打聽,速速稟報我!”眾侍衛連聲答應。
努爾哈赤回到木柵城,召來何合禮、費英東、褚英、代善,還特地請來龔正陸,商討被刺一事。眾人聽說此事,各自吃驚。褚英眉頭深鎖,不解道:“如今扈倫四部隻剩下葉赫一部,孤立無援,還有誰有這樣的膽子?”
“我飛馬奔馳,那刺客卻能既快且準地認出我來,可見不是外人。再說若是外人,必不熟悉地形,更不會在眨眼之間,逃得無影無蹤了,必是內奸無疑!”說道最後,努爾哈赤的語氣變得異常冰冷,眼裏那兩道懾人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慄。
龔正陸頷首道:“大貝勒說得極是。那些刺客想必就在佛阿拉。”他目光深窈地看著眾人,張一化已死,軍師之位正虛,初次參與機要,不免要顯出高人一籌的見識。
褚英問道:“龔師傅怎麼知道?”
龔正陸見努爾哈赤不動聲色,越發覺得推斷不誤,答道:“大阿哥,你看刺客背後主使的人是誰?”
“這……”褚英撓頭道:“必是與我阿瑪有深仇的人。”
“扈倫三部已歸建州,東起日本海,西迄鬆花江,南達摩闊崴灣,瀕臨圖門江口,北抵鄂倫河,再也無人可與大貝勒抗衡,那些仇人大多灰飛煙滅,誰還有如此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