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興邦,正在用人之際,欲成大業,必要賢才。聽你父親說,你們祖上是北宋的賢臣?”
“晚輩的十八世祖是北宋有名的賢相範文正公諱仲淹,文正公生有兩子,次子純仁公乃是晚輩的十七世祖。晚輩祖居蘇州吳縣,後來遷居江西,明初自江西獲罪謫徙沈陽,居住在撫順。”說起先祖,範文程臉上一片肅穆。
“阿瑪,範仲淹可是文武雙全的人物,在漢人心中可是大大有名。”皇太極自幼跟隨龔正陸學習漢文,長大以後,戎馬倥傯,仍披覽不輟,已有相當根底,聽他倆談及範仲淹,自然想到他的文治武功。
努爾哈赤半信半疑道:“哦!漢唐以後,漢人竟還有這等的豪傑?”
範文程心中竊笑,看來他對中原知之甚少,卻又覺氣魄之大為平生所僅見,不禁暗自讚歎。皇太極平日多是與阿瑪商議軍情兵陣,難得談古論今,正好展示胸中的才學,說道:“範仲淹當秀才時就常以天下為己任,有敢言之名。做官後,曾多次上書當時的宰相,被貶三次,後來官至參知政事。西夏人造反,他奉旨平叛,號令嚴明,夏人不敢進犯,稱其為小範老子。他居官注意農桑,整頓武備,推行法製,減輕傜役,給皇帝采納,朝廷政治日漸清明,後人稱頌的慶曆新政,其實多半是他的主意。”
皇太極略頓了頓,見阿瑪的臉上竟流露出幾分讚佩的神情,才接著說:“此人文采冠絕一時,詩文俱佳,他有篇文章寫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更是百年傳唱,流韻不歇。”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努爾哈赤思忖片刻,拊掌道:“寫得妙,寫得妙!果然是忠君為國的名臣!這樣的豪傑之士,不能見麵把盞,對坐快談,真是可惜。”
範文程聽他們稱讚自己的先祖,心中一熱,十分感激,頓生明主知遇之感。又見那押送自己進帳的將領身形英武,儀表奇偉,龍驤虎步,臉色紅亮,年歲與自己不相上下,卻詳知漢文典故,出口成章,暗暗喝彩道:不想建州荒蠻之地,竟有這等的英才,大起相見恨晚之意。忙穿好了油靴,整整衣衫,跪地叩頭道:“今日拜見了汗王,才知家父識人之術,確實高出一籌。”
努爾哈赤拉他起來,說道:“當年你父親曾與我都在張一化先生門下讀書,隻是並未同時,說起來,算是師兄弟了。今日你初到軍營,不必忙著受禮儀約束,快坐下說話。”說罷,指著皇太極道:“這是我的第八子皇太極,今後你們共事的日子想必要長了。”
範文程又與皇太極見過禮,二人才一起坐下。此時,帳外大雨如注,透過雨幕,範文程隱隱看到一兩座營帳,大隊人馬紮下營盤,想必連綿數裏,聲勢駭人,不由心潮起伏,暗吟道:“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努爾哈赤聽雨聲甚急,擔憂道:“一連幾日,雨水不斷,軍中真是艱難了。陰雨之中,我建州鐵騎不便馳騁,此時是不是不宜攻打撫順?”
“阿瑪莫非想回兵麼?”皇太極念頭一閃,正要勸說,卻見阿瑪兩眼看著範文程,知道是有意試探他的才智,急忙住口靜聽。
範文程心神正在遨遊古今,忽聽努爾哈赤問話,思忖片刻說:“兵法曰: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今天降大雨,我軍行動不便,但城中明軍勢必懈怠,沒有防備之心,我軍正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努爾哈赤略點點頭,皇太極補充道:“阿瑪,出兵之時,軍卒都已備下了油衣,弓矢也有防潮的雨具,不用擔心淋濕不可使用。咱們既已興兵,斷無不戰而還之理。”
“撫順乃是一座磚城,極為堅固,就是天氣放晴,道路也會泥濘不堪,騎兵難以派上用場,若明軍據守城上,龜縮不出,隻以火器射擊,如何是好?”努爾哈赤這幾日一直苦苦思索,卻無計可施。皇太極也覺進退兩難,一時想不出良策。
範文程見他二人苦思冥想,眉頭深鎖,說道:“此城最好智取,不宜強攻。”
“此話不假,隻是如何智取,卻教人煞費苦心。”努爾哈赤起身走到帳門前,掀起帳簾,雨聲聽來越發驟急。
範文程道:“汗王可與撫順遊擊將軍李永芳熟識?”
“見過幾次麵。”
“汗王可知道他已下令重開馬市。”
“遼東連年水災,莊稼歉收,饑餓缺糧,今年的羊牛山貨價格想必大跌,李永芳又要大撈一把了。”努爾哈赤想起建州的不少百姓逃到朝鮮討飯,大批的牛羊染了瘟疫而死,朝廷不但不知撫恤,還在馬市上肆意盤剝,心情一時大壞。
範文程心想馬市之設,曆經漢、唐、宋、元,由來已久。明代自永樂四年起,陸續在遼東開設馬市,天順八年開設的撫順馬市與開原、廣寧兩地並稱遼東三大馬市,每月初六至初十開市一次,滿蒙各部以牛、馬、羊、驢、牛皮、貂皮、人參、木耳、蘑菇、鬆子、蜂蜜、珍珠等換取漢人的米、鹽、絹、布、緞、鍋、犁等,各取所需,莫不稱便,他卻獨以為有害,想必是朝廷的馬市官隨意壓低馬價,濫征稅銀。想到此處,勸道:“汗王不必為此傷神,咱們正好趁他開馬市之機,奪了撫順,也好報了多年積攢的仇怨,討還給他多收的稅銀。”
努爾哈赤驀然回頭問道:“怎麼個奪法?”
“汗王可先派人扮做趕赴馬市的商販,分成數夥,驅趕馬匹,暗藏兵刃,混入城內。入夜之後,大軍偷偷潛到城下,發炮為號,裏應外合,內外夾攻,李永芳必無防備,撫順垂手可得。”
努爾哈赤大喜,快步上前,一拍他的臂膊,笑道:“真是後生可畏,你沒經過戰陣,竟有如此的妙計,看來是上天特地恩賜了個軍師給我!你初來建州,未建功勳,不便厚封。就先做個章京,參讚軍機大事,掌管往來文書。這可合你的心意,沒有辱沒了你吧?”
範文程叩首謝恩道:“無功受祿,慚愧慚愧!”
努爾哈赤對皇太極道:“小範可是咱們的智囊,吩咐下去,不準直呼其名,都要稱範章京,不準怠慢!”
範文程自幼飽讀詩書,最重名節,如今初遇努爾哈赤,就蒙如此善待,感激之情莫可名狀,兩眼湧著淚道:“汗王對晚輩知遇之恩,天高地厚,晚輩、晚輩竭盡駑鈍,怕也不能報效萬一。”
“不用說什麼報效,你能做個亂世的謀臣,就算不負了我心。”努爾哈赤極賞識範文程的機智,但見他滿身的酸腐之氣,竟似虛情假意,暗嫌他不夠爽快。
皇太極見他禮數周全,揖讓得當,心裏牢牢不忘尊卑之序,卻是十分受用,頓生惺惺相惜之意,心想:若得此等英傑之士相助,何事不可成功!拉起他的手,慨歎道:“君臣相遇,何其難也!”
努爾哈赤聞言,拈須大樂。皇太極與範文程會心相視,莞爾一笑。此時,雨漸漸小了下來,透過細細的雨簾,似乎依稀望見撫順高大的北門城樓……
次日,天氣轉晴,道路仍是泥濘難走。努爾哈赤召集眾將按計行事。派出三路探子前往廣寧,刺探遼東總兵張承蔭的動靜。又派何合禮帶著厚禮趕往蒙古科爾沁部,去找明安貝勒,請他勸說蒙古西部宰賽、暖兔兩部,一起趕來撫順討要馬市多年積欠的撫賞,以為迷惑之計。將一半人馬退到古勒山紮營,以為援兵。留下的五千精兵,一部人馬扮作趕市的商販,大隊人馬等城中亂起,伺機攻城。
撫順遊擊將軍李永芳,本是遼東鐵嶺人。大明官製,遊擊將軍排在總兵、副總兵、參將之後,守備、把總之前,但雖給人尊稱一聲將軍,其實無品級,也無定員,多是由總兵保舉的。上個月,撫順來了一個絕色的粉頭,自稱曾經名列秦淮河花榜,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李永芳慕名而去,竟一見如故,當場便要給她贖身。那老鴇見他如此大的口氣,為之色變,一時摸不出他的來頭,不知是騙吃騙喝的亡命惡棍,還是財大氣粗的豪商大賈,不敢應承,又不敢得罪,隻得割肉似地賠上個二兩銀子的幹茶圍,耐著性子好生招待。過後打聽原是本城的遊擊將軍,便獅子大開口,給女兒定了三千兩銀子的不二身價。
李永芳聽了,撟舌難下,但話一出口,不好收回。再說那粉頭又是生得千嬌百媚,頗諳風情,也難割舍得下,就狠心定了兩月的贖身期限。可過了大半月的光景,卻尋到百十兩的銀子,與那粉頭的身價相差甚多,心裏暗自叫苦不迭。明朝官吏就是有品級的俸祿也薄,何況他這不入流的微末之官,所領俸祿,尚不足養家,好在統領一千一百人的兵卒,平日克扣冒領些軍餉,貼補些日用,積攢幾兩活錢。他有心與鴇母商量,減些銀子,那鴇母見他一回回地空手而來,忍不住冷言冷語,說得李永芳滿麵羞愧,到嘴邊的話隻得生生咽回去。俗話說:粉頭愛俏,老鴇愛鈔。李永芳鬱鬱地從粉頭那兒出來,迎麵見幾個女真商販拉著馬匹,馱著毛皮、山貨,沿街叫賣,登時有了主意,若重開馬市,豈不是有了大把的銀子可賺?他回去即刻命師爺給遼東巡撫李維翰寫了申請文書,並備了一份厚禮,快馬送往巡撫衙門。李巡撫見了禮物,自然準了。李永芳隨即貼出告示,明令四方。努爾哈赤分派總兵麻承塔帶領五百人馬,有的扮作趕馬的商人,有的扮作買布的販子,趕著數百匹馬,滿載著各種貨物,絡繹不絕地向撫順而來。
馬市在撫順城東,本是官市,後來變為民市。不過是在一處平曠的地上築起一座小土城,圍成長方形的圈子,居中建起一座兩丈上下的高台,專供馬市官安坐監察所用。市圈北麵有關嶽二廟,關帝像騎赤兔馬,儀觀甚偉,嶽飛則端坐在“還我河山”的巨匾之下。市圈南麵專門搭建考究的裝簷戲台,以娛商賈,常常請來沈陽最有名的戲班,上演二人轉、大秧歌。各戲班趁此機會,顯露頭臉,選派當家名角,購置全新的行頭登台獻藝。戲台兩旁是跑江湖的賣藝人,玩的無非是旃鞠、跳丸、意錢、蒲博等各種雜技,還有滿蒙的壯士比試射箭和摔跤。眾多買賣馬匹的牙紀掮客,嘴上說著行話,袖中勾著手勢,忙忙碌碌,穿梭其間。土城內外到處是臨時搭起的攤鋪,百貨陳列,人聲鼎沸,穹廬千帳,綿延數裏。經由城東門,與城內的馬市街連成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