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奪城(3 / 3)

馬市乃一方盛事,撫順本來就是商賈雲集、煙火千家的繁華城鎮,馬市大街是以物換物的常設之地,馬市乍開,更是店鋪林立,熱鬧非凡。茶坊、酒肆、腳店、弓店、銀莊、綢莊、肉鋪、藥鋪、香鋪、當鋪、煙鋪、馬鞍具、染料坊、雜貨鋪、小吃鋪……無不買賣興隆。街上人流如織,摩肩接踵,有賣花的、算命的、各色攤販、行腳僧人、外鄉遊客……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備。白天城中鼓樂喧天,車水馬龍;夜晚店鋪張燈結彩,唱戲說書通宵達旦,笙歌樂曲、嘈雜吵嚷之聲,傳出數裏。

麻承塔率領手下軍卒直奔東門,剛到門前,卻聽一聲喝令,“站住!奉遊擊將軍將令,清查貨物,嚴禁私藏。你帶了什麼貨,有多少?報上數來!”

麻承塔一驚,他曾來過撫順馬市,知道守門官兵與市圈提督馬市公署衙門的仆役各有司職。官兵一是驗看敕書,即衙門準許的通商證件;二是查禁私賣火藥、兵器的商販。清點貨物,按數收捐,則屬公署衙門份內之事,不該他們插手。怎麼這次竟改了規矩?他看一眼盛著蘑菇、鬆子的口袋,裏麵藏著幾口短刀、短斧,若給他們搜出,勢必泄露了形跡,自己生死事小,因此打草驚蛇,汗王的大計就要落空,那豈不是罪無可恕了?他心急如焚,渾身直淌熱汗,思忖著如何應對。後麵的馬隊不知前麵出了變故,隻顧向城內轟趕馬匹,城下頓時擠得滿滿的,人喊馬嘶,一片嘈雜。

守門的軍卒大罵道:“他奶奶的,擠什麼擠!少交了銀子,誰也別想進城!”

麻承塔登時醒悟,那些軍卒隻是一味吆喝,並不動手,原來隻是想著勒索銀子,並非看出了什麼異常。他心神鬆弛下來,摸出一塊二兩上下的銀子,賠笑道:“幾位軍爺,今日開市頭一天,尚未賣貨,身上的銀子不多,這點兒散碎的銀子,不成敬意,權且買杯酒吃。等小的賣掉這批貨物,再來補謝!”

果然,那幾個軍卒眉開眼笑,揮手放行。麻承塔進到城內,暗自後怕。他包下一家寬大的客棧,等著後麵的人陸續到了,給馬匹喂上草料,吃飯歇息。

馬市開的頭一天,城門口就收足了三千兩銀子,李永芳欣喜萬分,命人兌成一張銀票,藏在懷中。他坐在遊擊將軍衙門的大堂上,取出銀票,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仿佛拿的不是銀票,而是如花似玉的那個青樓美人,不由得意地連聲嘿嘿傻笑,嘴裏喃喃說道:“小美人,再捱兩日,哥哥就能摟著你同榻而眠了。嘿嘿,你等得可是心焦了?”

正在神魂顛倒,一個兵丁跑來稟道:“蒙古宰賽、暖兔兩部五千人馬,在遼河兩岸紮下營盤,派人來說要到撫順討要曆年積欠的賞銀。”

李永芳聽到一個“銀”字,渾身不由哆嗦幾下,忙將手中的銀票揣入懷中,那些賞銀一半送了撫台大人和總鎮大人,一半與馬市公署衙門提督私分了,沒剩下一兩一錢,哪裏有銀子給他們?可蒙古的五千人馬若是攻入城來,城中守軍算上虛冒的不過千人,如何抵擋?他心裏慌亂不堪,忙讓侍衛喊來千總王命印、把總王學道、唐月順等,把探馬報來的消息說與他們。

王學道哪裏知道他私分賞銀之事,不以為然地說:“大人莫慌。蒙古宰賽、暖兔兩部出兵五千,並非有意攻打撫順,他們不過是想威懾恐嚇大人,以便於領到賞銀。大人將積欠的銀子給他們,蒙古必然退兵。”

李永芳按住胸口,支吾道:“這、這賞銀雖有成例,隻是、隻是所收的捐銀都解到了京城,皇上並未恩賜,急切之間,哪裏去湊這麼多的銀、銀子?”

王命印、王學道、唐月順等人知道馬市收取的捐銀是先留足賞銀,才解發京城,上繳戶部太倉的,但聽李永芳無中生有地胡說一氣,明白銀子已給他私吞了,誰也不敢揭穿。他們跟隨李永芳已有數年,知道他生性貪吝,到手的銀子決不肯吐出來,若惹急了蒙古兩部,激成變亂,那時再收拾就難了。他們不敢規勸,隻好默然無語。兵丁又來稟報說:“城外三十裏處的古勒山下,駐紮有建州兵馬萬人,不知何意。”

李永芳急道:“西有蒙古軍卒,東有建州兵馬,難道他們要攻打撫順城麼?”

王命印說:“既然不知他們的意圖,最好還是早加防備。”

李永芳見王學道與唐月順二人跟著附和,命道:“火速派人飛報廣寧,請總鎮大人派兵協助守城。”

“不如關閉了馬市,不然城中若是亂了,撫順怕是難保了。”王命印明知馬市乃是李永芳請開的,不好指東道西,胡亂評說,但事情緊要,一時竟隱忍不住。

李永芳不悅道:“馬市才開,就要關閉,如何向百姓交待?再說今年馬市規模最大,號稱三千人的大市,城中往來的商販其實不止三千,勞民傷財關閉馬市,若是激怒了他們,城中才會大亂呢!”

不一會兒,把守東門的軍卒趕來稟報說:“城東門吵鬧得厲害,聚集了大批建州來的商人,人馬車貨,擠得水泄不通。小的們人手不夠,約束不住,求將軍增派一些弟兄。”

李永芳厲聲問道:“怎麼不去找王命印?”

王命印正在東門,他見守門的軍卒太少,吩咐軍卒找遊擊大人求援。那軍卒遭李永芳劈頭嗬斥,嚇得不知如何回答,突然聽到東邊殺聲四起,李永芳急忙領著侍衛趕往東城門。不到城門,就見城樓上殺聲震天,無數個商販裝束的漢子揮著短刀、利斧狂殺亂砍,把守東城的軍卒被殺得所剩無幾。王命印身中數創,兀自揮刀亂剁,卻被幾人圍住,接連中刀,渾身血肉模糊,眼見倒在地上……

李永芳見那些漢子極為凶猛,不敢上前,躲得遠遠的,等著援兵。為首的漢子帶人衝到城下,打開城門,門外呼啦一聲,潮水般地湧進無數的女真兵馬。李永芳大叫兩聲,打馬便逃,迎麵遇到王學道、唐月順率領部下趕來。他急忙勒住馬頭,轉身指揮軍卒廝殺。撫順城內,殺聲四起。

李永芳等人平日養尊處優,不問戰事,哪裏比得上女真武士剽悍勇猛?人數又居劣勢,隻片刻間,就已抵擋不住。李永芳正覺彷徨無計,城外數匹健馬飛奔而來,一匹高大的白馬上有人大呼道:“李永芳,此時不降,還要等到我發狠屠城麼?”

李永芳定睛一看,建州都督努爾哈赤騎著戰馬,威風凜凜而來。他略一遲疑,王學道、唐月順齊聲大叫道:“將軍不可聽他蠱惑!我們生是大明朝的人,死是大明朝的鬼,怎能向番邦虜酋屈膝呢!”二人說罷,瘋魔一般地狂舞大刀,逢人便砍。

李永芳一陣羞愧,便要鼓起餘勇,縱馬砍殺,卻見努爾哈赤身後跳出一匹黃驃馬來,馬上的將領彎弓連發兩箭,王學道、唐月順先後墜落馬下,咽喉上各插著一枝狼牙大箭。李永芳臉色登時慘白,冷汗涔涔而下,恍惚中,隻聽努爾哈赤笑道:“費英東,你的箭法還是如此神妙!我是自愧不如了。”

“這些鼠輩哪裏值得汗王動手?”費英東一提馬韁,趕到李永芳眼前,冷笑道:“你到底降是不降?”

李永芳見他一手挽著鐵胎大弓,一手拈著狼牙大箭,神武非凡,肝膽俱裂,搖晃著向前墜下。費英東眼疾手快,用弓一抵他前胸,努爾哈赤也趕上前來,拉住他的胳膊道:“萬曆昏庸無道,你何必要為他盡忠?你歸降建州,我決不會有半點虐待!”

李永芳望望滿街滿巷的建州兵馬,知道大事已去,顫聲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汗王若能答應,我便歸降。”

“隻管說來。”

“我看上了一個粉頭,可賤內甚為凶悍,必不能相容,懇請汗王將她恩賜與我,賤內懾於汗王神威,自然就不敢胡鬧了。”

“哈哈哈……”努爾哈赤放聲大笑,“李永芳,你也是朝廷命官,歸順建州我還要厚待你,怎麼卻甘願自跌身份,娶那千人騎萬人跨的醃臢女子?我給你找個尊貴些的,豈不更好?”

李永芳眼睛一亮,感激道:“汗王保媒,自然求之不得,究竟是哪家淑女?”

“我家老七阿巴泰的大女兒喇迷拉,頗有才貌,尚未嫁人,就招你為額附,擇日成婚,再升你做三等副將,仍駐守撫順。那些撫順降民,都教他們父子兄弟妻女團聚,每戶配給一頭牛、兩口大母豬、四條狗、十隻雞,並衣服、被褥、糧食等物,仍交你統轄。如此推心置腹,以免你歸順之後,還有寄人籬下之感。”

“多謝汗王!”李永芳整整衣冠,便要下馬叩拜。努爾哈赤大笑道:“不必如此,你我六年前就已相識,也算故交舊友了,不必拘泥,馬上見禮就行了。”

李永芳唯唯聽命,在馬上拱手道:“大明遊擊將軍李永芳叩見汗王。”

“你已不是大明的人了。”努爾哈赤端坐馬上,從容提醒。

“哦、哦!”李永芳尷尬之極,重又抱拳道:“奴才李永芳叩見汗王。”

努爾哈赤微笑拱手,身後的建州兵卒一陣歡呼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