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應泰得知沈陽陷落,兩路援兵都已潰逃,急忙檄令各路兵馬集守遼陽,沿城布兵,嚴陣以待,又引太子河水灌滿城壕,護住城池。令薑弼、侯世祿、朱萬良等領兵馬,以太子河為屏風,列陣駐守,阻截八旗兵渡河。入夜,袁應泰與巡按張銓登上城東北角的鎮遠樓瞭望,見後金軍駐滿了城外四周,篝火映空,戰馬嘶鳴,營帳連綿,號角嗚嗚,聲勢駭人。袁應泰聽著渾河流水滔滔,想著遼陽即將一場血戰,他輕輕歎了口氣,呼著張銓的表字說道:“宇衡啊!後金軍來者不善,我看遼陽城勢難保全,我身為經略,當與遼陽共存亡,倘若城破,惟有一死以報皇恩。你身為巡按,無兵權也無守土之責,還是趁著後金圍城未久,連夜殺出城去,退守河西,招集殘部,以圖後舉。”
張銓搖頭,慘然說道:“卑職其實也無處可逃。自遼東興兵開戰,朝廷首創遼餉之征,如今每畝加賦增銀已至九厘,可說是竭盡天下財力以救遼東。卑職自束發受教,讀聖賢之書,遵孔孟之道。十三為童生,十五進學,二十歲舉孝廉,二十五歲在萬曆皇爺手裏中進士,拿了十八年的俸祿。身為朝廷命官,不能替朝廷分憂,已覺慚愧無地,怎會有苟且偷生之想?文文山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至今而後,庶幾無愧!大人不要再逼卑職了。”
袁應泰不好再說什麼,含淚連連點頭。
次日,努爾哈赤命左翼四旗攻打小西門,右翼四旗攻打東門,明軍據守城頭兩麵反擊,火箭亂飛,大炮轟鳴,後金軍傷亡極多,努爾哈赤見久攻不克,下令收兵,與眾將商議。皇太極道:“遼陽城垣高大寬厚,遠過沈陽,更不宜強攻,最好如攻打沈陽一般,如法炮製。”
努爾哈赤皺眉道:“一計不可再用,不然就給人家識破了,勞而無功。如今想用間也難了,袁應泰有了沈陽之鑒,勢必嚴加稽查,進城不易,進去不被發覺更難。”
李永芳道:“汗王,奴才的兒女親家馬汝龍有個弟弟馬應龍,就住在遼陽城內,可做內應。”
“那就請貴親家到城內走一趟。若能成功,必有重賞。”努爾哈赤大喜。
皇太極道:“引袁應泰出城也不難……”他見範文程會心一笑,想是已猜到幾分,“先在城外暗伏精兵,然後高張旗幟,棄城南下,虛張聲勢,進擊山海關、薊鎮,袁應泰必不敢坐視,等他出城追擊,伏兵殺出,一鼓可取遼陽。”
努爾哈赤分兵兩路,命碩讬帶三千人馬,遍插旌旗,向山海關進發。袁應泰接報大驚,登上城頭遠遠望去,果見後金兵馬拔營而去,離開遼陽城,向西南方疾馳,跺腳道:“後金猝然兵臨山海關,關上將士以為有遼陽可為屏障,必不會加防備,一旦山海關破,後金長驅直入,京師震動,實在百死莫贖。”即刻傳調總兵胡嘉棟、副將劉光祚率青州兵尾追,朱萬良、薑弼、侯世祿與李秉誠、梁仲善、周世祿統帥的兩部兵馬,出城西擺陣接應。
努爾哈赤揮動軍旗,碩讬率先領兵返回衝殺,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等人伏兵殺出,從午時一直殺到傍晚,明軍大敗,梁仲善、朱萬良戰死,士卒潰散,逃入城中。當晚,努爾哈赤分兵攻城,無奈護城河水寬且深,兵馬不得近戰,城上火炮、火箭齊放,後金傷亡慘重,攻城受挫。
一夜攻城,毫無所獲。晨曦微露,努爾哈赤帶著侍衛沿城查看,見護城河水自東引來太子河水,順著地勢向西流淌,東為入水口,西為閘門。若將入水口封堵,打開西麵閘門,護城河內的水便會泄走。他當即命兵卒運石擔土,將東麵入水口堵住,工夫不大,河內水勢漸淺,不少地方幹涸見底。努爾哈赤命左右兩翼兵馬,乘機攻城。城上明軍放火箭、擲火罐,奮力抵抗,雙方激戰,互有傷亡。
城內馬應龍接到哥哥馬汝龍的口信,暗命兒子馬承林與結義兄弟柯汝棟幾人,將侍衛總管阿敦等人接入家中,藏在地窖內,躲過了明軍的巡查。過了兩天,城外攻勢極猛,明軍傷亡極眾,無暇巡查,他們趁著城中混亂,傍晚時分,裝扮成明軍模樣,趕到城內小西門。小西門乃是城中的倉庫,堆放著火藥、器械、糧草等一應物品。幾人將草場點燃,又燒了守軍的窩鋪、火藥庫,登時火光衝天,濃煙四起,明軍見倉庫火起,肝膽俱裂,馬承林、柯汝棟乘機砍翻了城門的守軍,打開西門。守將監司高出、牛維曜、胡嘉棟、戶部督餉郎中傅國等人紛紛縋城而逃,軍卒四散。後金兵馬趁勢登城,沿城追殺。
袁應泰正在鎮遠樓督戰,見西城已破,樓外喊殺連天,知道大勢已去,佩戴好尚方寶劍,揣上朝廷印信,默默西望京城,跪拜叩首:“萬歲,臣不能守衛疆土,惟有一死以報陛下隆恩了!”解帶懸梁,引頸自縊。一旁流淚的妻弟姚居秀也不阻攔,跟著他自縊而死。家奴唐世明從樓下提刀跑上來,本想護衛著主人離開,見他倆雙雙掛在房梁上,揮刀砍斷繩帶,將二人平放在樓內,伏屍痛哭:“老爺,小的來晚了!救不得老爺,小的也無臉麵活在世上,就隨老爺去了。”向外望望後金兵卒舞刀呐喊,蜂擁而來,他將樓門關閉,縱火焚樓,大火熊熊,嗶嗶剝剝,朱漆巨柱的鎮遠樓眨眼間化作了片片瓦礫,一堆灰燼。努爾哈赤望著一縷青煙飄進蒼穹,驚歎良久:“大明有如此忠臣,非三五年可亡!”命人揀出袁應泰等人得骸骨,用上好棺木殮葬。
三月二十二日,晴空萬裏,鼓樂喧天,在一聲聲禮炮聲中,努爾哈赤威風凜凜地進了遼陽城,街道兩旁官民百姓跪伏迎接。
遼陽城破,遼、沈西南二百餘裏,人民紛紛外逃,民宅一空,經月不見煙火。遼東周圍的金州、海州、複州、蓋州、耀州等大小七十餘城,數日之內,傳檄而定,望風歸降後金。
遼、沈接連失陷,朝廷大為震恐,天啟皇帝這時想起了熊廷弼,對他的去職深感悔恨,將馮三元、張修德、魏應嘉各降三級,姚宗文除籍去名,永不敘用。下詔再度起用熊廷弼為遼東經略。
熊廷弼回到江夏,傷心摧肝,憂愁鬱結,病倒在床,想著自此訣別仕宦,桑麻稼穡,了卻殘生。眼看病體好轉,已勉強拄杖到庭院漫步,京中六百裏加急傳下聖旨,他顫抖著身子跪下叩拜傾聽,心裏卻想著如何推辭。聖旨竟寫得情辭懇切,稱讚了熊廷弼守遼之功,有如皇上對麵而語,當聽到“卿勉為朕一出,籌畫安攘”,熊廷弼登時淚流滿麵,哽咽道:“臣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須皇上這般自責!皇上知遇之恩,臣就是萬死也難報答。”扶病而起,拜過祖塋,帶著熊忠起身赴京。天啟皇帝賜了一襲麒麟服,親與文武大臣陪在東郊設宴餞行,並從京營選調五千人護送他到遼東。
此時的遼東滿目瘡痍,糜爛之極。三岔河以東均落入後金手中,遼東軍民,除金州、複州等地和東山礦徒結寨自固外,其餘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五萬多殘兵敗卒散落在寧前一帶,四萬人逃到了海島或渡海到了登、萊,還有兩萬多人逃到了朝鮮。遼河以西,人心惶惶,競相往關內逃命。熊廷弼邊走邊思謀收複遼東方略,一連幾夜在驛站輾轉反側,夜深難眠,將方略寫成條陳,途中拜發,力陳收複遼東的“三方並進”之策:以廣寧為根基,部署重兵,抗擊後金;在天津、登、萊各置舟師,以備將來進攻金、複、海、蓋等地;遼東、天津、登、萊各設巡撫、總兵,經略駐山海關,節製三方,統一事權。
六月初六,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駐紮山海經略遼東等處軍務的熊廷弼,在山海關籌劃複遼大計。請兵部抽選各鎮精兵二十餘萬,戶、工二部準備糧餉、器械;請任用在遼東頗有威望的劉國縉、佟卜年、洪敷教等為總兵、副將,以收遼人之心;調工匠,買鐵,伐木,製車,造炮等。事無巨細,躬親自為。
“熊蠻子又回了遼東?”在遼陽八角金殿與阿巴亥歡宴的努爾哈赤吃驚地看著哨探,險些將酒杯掉在地上。
“熊廷弼已到了山海關。”
努爾哈赤擺手命哨探退下,心裏不禁有些頹然。阿巴亥軟語溫存道:“汗王,那熊廷弼也不是什麼大羅神仙,何必這樣懼他?”
“朕不是懼他,是不想與他糾纏。朕本無意滅亡明朝,隻想滿、漢各自為國,不想深入漢地,變受漢俗,如此咱們後金勢必衰弱,如遼、金、元一樣,國運不長。如今熊蠻子複來遼東,遼西必是難取了,關外何時可盡歸後金?朕今年已六十三歲,等不得了。”
“汗王身體素來康泰,日子長著呢!”阿巴亥聽他語出不祥,心裏隱隱有些不安,自己雖身為大福晉,可三個兒子還未長大成人,阿濟格剛剛十六歲,多爾袞和多鐸一個九歲,一個七歲,還頂不了什麼大事,不由呆了一呆,正想要他帶阿濟格出征,掙下些軍功,也好有個封賞,李永芳匆匆進來,拜見說:“給汗王、大福晉請安。”
“什麼事?”
“遼東巡撫派人給奴才送來密信,要聯絡奴才反水,歸順明朝。”李永芳遞上一封密函。努爾哈赤取出,見筆畫甚是潦草,辨識不全,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李永芳撲通跪倒,叩頭說:“汗王待奴才推心置腹,恩情深厚,奴才斷不會聽他蠱惑!”
努爾哈赤笑道:“快起來!你既來稟明了朕,朕自然信得過你。朕還發愁無從得知明軍機密,他送上門來,不可錯過,正好趁此刺探明軍的動靜。”
李永芳驚喜問道:“汗王之意可是想用反間計?”
“不錯,王化貞要你做內應,朕則將計就計,所謂敵有間來窺我,我必先知之,或厚賂誘之,反為我用;或佯為不覺,示以偽情而縱之,則敵人之間,反為我用也。”努爾哈赤捋髯微笑,氣定神閑,似是成竹在胸,把握了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