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歸天
阿巴亥扶他慢慢坐起身來,努爾哈赤道:“給朕裝上一袋煙。”阿巴亥聽他想抽煙,以為病情有了轉機,忙將煙袋遞上,打火點燃。努爾哈赤吸了一小口,卻猛烈地咳嗽起來,突然兩眼圓睜,張嘴吐出一口鮮血。阿巴亥嚇得呆了,趕忙將他攬在懷裏,擦幹淨嘴角的血跡,忽覺他身上一陣冰涼,冷汗直流,氣若遊絲。
努爾哈赤敗回沈陽,躲入了城北的小宮殿裏,靜養背傷。背上不過給火炮灼傷了一片,並不十分沉重,但心頭的火氣實在難消,急火攻心,傷口愈合得極是緩慢。輾轉床榻,半個多月,才勉強下來行走。四大貝勒一齊趕來探視,努爾哈赤扶病而起,見了眾人,問道:“代善,八旗兵馬傷亡多少?”
“不過三五千人,阿瑪不必放在心上。”
努爾哈赤搖頭歎息道:“征戰死傷倒也平常,隻是朕自二十五歲起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不料今日在這小小的寧遠城,遇著這袁蠻子,偏偏吃了一場大虧,實在可恨可惱!”
皇太極勸慰道:“自古勝敗兵家常事,一場小小敗績,汗父何必耿耿於懷?等汗父身子康健了,再領兵報仇,踏平寧遠城,出這口惡氣不遲!”
“話是那麼說,朕隻是不甘心。”努爾哈赤咳嗽幾聲,蒼白的臉色漸漸有了一絲紅潤,“朕征戰多年,每次班師,無不是滿載金銀珠寶、刀槍牛羊而歸,可這次卻兩手空空,真是羞見祖宗……”言下之意,竟是極為愧疚。
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四人麵麵相覷,不料汗王心病竟如此沉重,正想著如何勸解,顏布祿進來稟報說:“袁崇煥派人送來禮物,要麵交汗王。”
“帶他進來!”努爾哈赤頗覺意外,忖道:這袁崇煥當真有趣,勝了一場卻送來禮物,到底何意?皇太極想到袁崇煥直立寧遠城頭,輕袍緩帶,大有古代儒將之風,本來暗自喝彩,但取勝之後派人送禮物致意,未免有些趾高氣揚,小看對手了,心裏大覺不屑。
“阿彌陀佛——”隨著一聲清亮的佛號,殿外進來一個出家的和尚,向著努爾哈赤合掌施禮道:“貧僧李喇嘛拜見汗王。”
努爾哈赤問道:“袁崇煥給朕送來什麼禮物?”他見信使竟是喲個方外的僧人,覺得袁崇煥處事實在匪夷所思,大大出人意表。
李喇嘛從貼身處取出一幅畫來,恭恭敬敬呈上。努爾哈赤展開一看,見上麵工筆畫了寧遠城樓,樓下一尊紅衣大炮,城下一座黃龍幕帳起火燃燒,一匹高頭大馬人立而起,地上四腳朝天地躺著一人,五彩龍紋的黃袍,亂蓬蓬的頭發、胡須,神情極為狼狽,赫然就是自己,畫腳下寫著兩行小字:“老將軍橫行天下已久,今日竟敗於我這後生小子之手,豈非天意?”努爾哈赤捶座大怒,喝道:“你這蠻子,辱朕太甚!”大叫一聲,倒在龍椅上。四大貝勒急忙上前扶起,看他背上的傷口鮮血迸流,將外衣浸透,忙將他抬到炕上歇息。努爾哈赤伏在炕上,兀自咬牙切齒道:“朕二十萬大軍,竟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孤城!可恨可恨!”
代善帶頭勸解道:“汗父息怒,身子要緊。”
努爾哈赤疲憊又痛苦地閉上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連躺了兩個多月,傷口漸漸愈合,想到自己中了袁崇煥的計策,氣得金瘡開裂,越發憤恨,病情剛剛好轉,就下令四大貝勒加緊整修舟車,試演火器,天涼以後,伺機攻打寧遠,必報前仇。
轉眼到了七月,正值盛夏,天氣出奇炎熱,努爾哈赤背傷愈合未久,更是耐不得如此高溫,勉強熬了幾天,沈陽依然籠蒸火烤一般,實在難以忍受,瘡口周圍竟又紅腫起來,隻得命二貝勒阿敏護送著,前往清河湯泉避暑療養。誰知一路顛簸,飽受暑熱之苦,到了清河湯泉不到兩天,背上的傷口竟有些化膿。八月初一,二貝勒阿敏殺牛燒紙,祈禱神佑,但絲毫不見效果,病勢漸覺危重,下令乘船順太子河返回沈陽。八月初七,大福晉阿巴亥趕來侍奉。
夜色如水,星光燦爛。太子河上,燈火點點,一艘大木船在河中緩緩行進,木槳劃開河水的聲音極其輕柔,船頭卻戒備森嚴,站立著許多披甲持刀的侍衛,人人麵色凝重。船艙中,努爾哈赤麵色蒼白,氣虛體弱地側臥在床榻上,閉目養神。大福晉阿巴亥在一旁不停地用涼濕的手巾給他敷著身子,背上的瘡口不住地浸出腥臭的膿水,身上灼熱滾燙。不到一個月的光景,努爾哈赤已變得消瘦異常,赤裸的後背透出條條肋骨。他虛弱地噓了一口氣,阿巴亥知道他半邊身子已麻木了,忙起來扶他翻個身,見他臉上的痛苦之色減輕了不少,才小心地坐下,輕聲問道:“汗王,可是背上的傷疼得厲害?”
“不疼,我隻覺得燙,像有人拿火在烤……”
阿巴亥心頭頓覺不祥,想必毒氣已漸漸散開了,她背轉身去,擦了擦淚水。努爾哈赤聲音微弱地問道:“到了……什麼地方?”
“前麵就是靉雞堡了,離沈陽四十裏。”
“阿敏呢?”
阿巴亥急忙將艙外的阿敏喊來,努爾哈赤不悅地看著他,鼻子哼了一聲,責問道:“你可給他們幾個送信了?他們怎、怎麼還不到?是不是朕的話沒人聽了?”
阿敏跪下道:“汗王放心,奴才派人騎快馬趕往沈陽,必不會耽擱!汗王再睡一會兒,大貝勒他們即刻就到了。”
“朕、朕是怕見……不到他們了。”努爾哈赤大口喘著氣,說話斷斷續續,動了動手指,說道:“你去吧!”
阿巴亥看著阿敏出艙,忍不住抽泣起來,哭道:“求汗王撐著點兒,不要胡思亂想,奴婢心裏慌得有些六神無主了!”
努爾哈赤強打精神,抓住她的手道:“拉朕起來。”
阿巴亥扶他慢慢坐起身來,努爾哈赤道:“給朕裝上一袋煙。”阿巴亥聽他想抽煙,以為病情有了轉機,忙將煙袋遞上,打火點燃。努爾哈赤吸了一小口,卻猛烈地咳嗽起來,突然兩眼圓睜,張嘴吐出一口鮮血。阿巴亥嚇得呆了,趕忙將他攬在懷裏,擦幹淨嘴角的血跡,忽覺他身上一陣冰涼,冷汗直流,氣若遊絲。她嚇得張口要喊阿敏,可連張了幾下,竟喊不出聲來。“不用喊他!”努爾哈赤聲音微弱,可依然有著往日的威嚴。
二人在床艙中靜靜地坐著,艙外河水嘩嘩地奔流聲清晰可聞,河麵上不時有船隻穿梭往來,閃爍的燈火透進艙中,稍縱即逝……良久,努爾哈赤的喘息有些均勻了,他凝視著阿巴亥,悲傷道:“朕縱橫關外數年,沒想到臨死竟這般寂寞,身邊沒個兒孫守著!朕叫他們來,他們竟不聽了。”
阿巴亥聽他說得淒慘,眼裏又湧出淚來,撫慰道:“他們想必還沒接到汗王的旨意。”
“你可知道,朕為什麼不再立太子?”
“奴婢不敢亂猜。”阿巴亥聽了“太子”二字,登時想起了代善,想到自己一手拉著多爾袞,一手拉著多鐸,千辛萬苦地回到烏拉老家,在路上多鐸發冷發熱的,差點兒送了命……她心頭一陣酸楚,眼淚大滴滾落。
努爾哈赤吃力地說道:“立褚英、代善二人,朕都錯了……”
“那四貝勒呢?汗王心裏不是一直屬意於他。”
“老八倒是極像朕,他的軍功、才幹,這些阿哥之中,無人能出其右。隻是……唉!都是朕害了他!”
“奴婢越發不明白。”
“朕不該給他請漢人師傅,如今他中毒已深,做什麼事都願意用那些漢人,開口閉口也是漢人的做法,朕擔心我們女真的祖製要給他毀壞了。不然,他倒是個合適的太子。”他看著阿巴亥,無奈地說道:“以老八的性子,他時刻想著叩關攻明,要進關做天下的共主。朕卻怕我們入關以後,後輩子孫給漢人教壞了,忘了祖宗創業艱難,隻知文恬武嬉,祖宗之法就這麼輕易地丟了。”
“原來汗王竟思慮得如此深遠?”阿巴亥見他臉上漸漸生出一片紅光,說話的聲音也洪亮了起來,心下歡喜。
努爾哈赤拿起煙袋空吸了一口,愜意地閉眼道:“你仔細聽著,選一個能守祖製的新汗,朕才放心。”忽覺一股辣辣的煙草味直衝喉間、鼻孔,他禁不住又咳嗽起來。
阿巴亥取過煙袋,勸阻道:“汗王,先好生歇著,別一下子說這麼多的話!”
努爾哈赤搖搖頭道:“你不要攔朕,朕這病來勢凶猛,怕是熬不過去了。再不說,還要帶著這些話進棺材麼?”
阿巴亥不敢再攔,隻覺他身上又滾燙起來,烤得自己的胸前也是一片汗漬,拿了手巾去擦,卻聽他說:“阿巴亥,朕想從他們幾個小阿哥裏……挑、挑選一人,把大金國的汗位傳給他……”
她登時停了手,忘了燥熱,詫異地幾乎叫出聲來,顫抖地問道:“哪、哪幾個小阿哥?”
“多爾袞、多鐸,還有、還有費揚古……”
“可是他們三人都還年幼,又沒有多少戰功……”
“朕要的是守成之主。”
“四大貝勒豈會答應?”阿巴亥頓生怯意。
努爾哈赤喘息道:“朕命他們趕來,就是要當麵擁立新汗!不然,朕死以後,汗位之爭免不了會有一場廝殺,勢必給四大貝勒奪了去,朕不願子孫流血,反目成仇……”
“怎麼會?他們可都是至親的兄弟……”阿巴亥想到骨肉相殘,嚇得瞠目結舌。
努爾哈赤重重地出了口氣,捏緊她的手說:“你別怕,朕不會教他們這樣的……這會兒……我覺得好些了。隻要朕死不了,絕不容他們動刀……”
“汗王,你死不了的,奴婢已求過天神……”阿巴亥柔腸痛斷。
“朕這樣苦撐著,就是要等他們來……你聽,可是有馬蹄聲?”
阿巴亥側耳靜聽,果然岸邊蹄聲雜遝,由遠漸近,驚喜道:“他們來了!”卻覺肩頭異常沉重,努爾哈赤已歪倒在她的肩上,大睜著兩眼,口中已沒有一絲氣息……
“汗王——”她驚悸得一聲慟哭,撕心裂肺……
四貝勒皇太極搶身進艙,默默跪倒,淚如泉湧,“阿瑪——”哭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見大福晉阿巴亥怔怔地看著自己,神情有些呆滯,問道:“我飛馬趕來,還是遲了一步,阿瑪臨死前可有遺言?”
“汗王已糊塗多日了。”阿巴亥心頭撲撲直跳,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
“阿瑪果真沒透露什麼?”
“沒有。”
皇太極眼裏射出兩道淩厲的光芒,逼視道:“若非阿瑪有話要說,何必急著召我們趕來?”
阿巴亥置之不理,反問道:“大貝勒代善、三貝勒莽古爾泰怎麼還沒到?”
“我的坐騎最是神駿。”
阿巴亥心底一沉,知道必是送信人做了手腳,登時覺得遍體冰冷。皇太極追問道:“阿瑪到底說了什麼?”
“他們不來,我不能說!”
“好!你若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你必是想借在阿瑪身邊之機,假稱遺命,將汗位傳給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人。我可誣賴了你?”
“你血口噴人,我怎麼會敢如此荒唐!”阿巴亥大驚失色。
皇太極冷笑道:“自然是阿瑪留了遺命給你,你才敢如此大膽。”
阿巴亥驚恐萬分,顫聲道:“你、你要怎樣?”
皇太極一陣長笑,說道:“我聽到的遺命可不是這樣。”
“你從哪裏聽來的遺命?”
“阿瑪剛剛對我說的。”
“你、你胡說!你來之時,汗王分明已經死……”
“哼!等眾位貝勒大臣到齊了,看是誰胡說?他們是信你還是信我?”
阿巴亥大叫道:“你竟敢假冒……”艙外衝進兩個侍衛,將她緊緊拖住。
阿巴亥掙紮著大罵道:“該死的奴才,你們要造反麼?”
“住嘴!”侍衛大聲喝止。
“我的嘴也要你們這些下賤的奴才來管!”阿巴亥氣急。
皇太極森然說道:“照理說,我們做晚輩的本不該管,但卻不喜歡你四處亂說。你要是管不住自家的舌頭,可別怪我心狠手辣!我那三個兄弟小小年紀,就這麼無故地死了,豈不可惜!”
“我不會亂說的……求你放過他們。”阿巴亥一下子坐倒,驚惶不已。
“我不放心。你自己選吧!是要兒子還是保命?”
“你就這麼狠心?”
“我也沒別的法子。”
“容我想想。”
“工夫可不多,早拿主意。”皇太極看著侍衛將阿巴亥押出船艙,跪在努爾哈赤身邊……
半頓飯的工夫,代善、莽古爾泰等人趕到,也都哭拜倒地。過了多時,才想到詢問汗王有什麼遺命。皇太極看看剛剛返身回來的阿巴亥道:“我趕來時,汗父已然到了彌留之際,他見我到了,眼睛發亮,口中囁嚅著似是要囑托什麼,竟說不出話來,隻是抓著我的手不放……”
代善兩眼紅紅地看著阿巴亥道:“這四天,額娘一直跟在汗父身邊,汗父此前說過什麼話?”
不等阿巴亥回答,皇太極接過話茬道:“方才我已問過額娘了,汗父隻說、隻說十分喜愛額娘,離不開額娘,要她陪著去。”他兩眼直視著阿巴亥道:“額娘,我說得可對?”
代善本有些懷疑,但想到那夜書房的風流,還以為汗父對他與大福晉之事依然懷恨,登時不敢再追問下去。阿巴亥看著皇太極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咬牙道:“不錯!黃泉路上,汗王還要小福晉德因澤、我的貼身侍女代因紮一起陪他。”
皇太極知道她對這二人恨之入骨,必欲乘機殺之而後快,點頭道:“汗父的遺命誰敢不從,我第一個放不過他!”
“好!有四貝勒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自十二歲來到汗王身邊,二十六年來,錦衣玉食,享盡了榮華富貴,也不忍心離開汗王,情願相伴地下。隻是我的三個兒子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年紀尚幼,還要請四大貝勒多多看顧他們,我也好安心地侍奉汗王。”阿巴亥淚如雨下。
皇太極答應道:“我們必不負額娘所托。”
“四貝勒,你可要記住今夜的誓言!上天不可欺呀!”阿巴亥淚眼婆娑地盯著皇太極,良久,才轉身朝努爾哈赤拜了幾拜,整整鬢發,走出船艙。
遠處依然不斷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也許她的三個兒子正在飛馬趕來,可她知道等不到了,也不敢等他們來。阿巴亥閉目流淚,兩個侍衛將牛皮繩索套入粉嫩的脖頸,慢慢收緊……
天命十一年,皇太極繼承了金國汗王之位。不久,就在沈陽城東二十裏的渾河北岸,依著“川縈山拱、佳氣鬱蔥”的天柱山,選定萬年吉壤寶地,安葬了努爾哈赤,孟古、阿巴亥等人與他一起合葬,這就是大清關外三陵中的東陵——福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