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過,努爾哈赤親領大軍十三萬,號稱二十萬,浩浩蕩蕩,不見首尾,劍戟如林,十六日到達東昌堡,十七日渡過遼河。
袁崇煥孤守寧遠,對後金全神戒備防範,努爾哈赤大軍出了沈陽城,過了東昌堡,他便已得到消息,撤回中左所、右屯等處的明兵;燒掉城外民房,將城外百姓全部遷入城裏。右屯衛守城參將周守廉依照袁崇煥的將令,堅壁清野,焚燒房屋,運走穀物糧食,帶領一千守軍進駐寧遠。後金兵馬如入無人之境,兵不血刃,直撲寧遠,二十三日將寧遠四麵密密圍住。
袁崇煥命總兵滿桂守城東,副將左輔守城西,參將祖大壽守城南,副總兵朱梅守城北,通判金啟倧負責供應飲食,自己居中調度,總督全局。他發信給山海關的遼東總兵趙率教,一經發現寧遠逃回的官兵,就地處斬,格殺勿論。他又深知努爾哈赤善用間計,撫順、清河、開原、鐵嶺、沈陽、遼陽等城失守,莫不如此,命同知程維模稽查城內奸細,定下守城方略:憑堅城固守,敵誘不出城,據守城池,與敵周旋。部署完畢,袁崇煥下令封閉四門,然後與都督同知謝尚政、都司韓潤昌、推官林翔鳳、參謀守備黃又光幾個平日結納的同鄉死士,微服上街,四處巡查。街上的軍民行走匆匆,臉上多有驚恐之色,走到南街,見往日人流如潮的繁華景象早已不再,林立的店鋪商號都已關門歇業,街上冷冷清清。他忽覺一陣淒涼,正想著如何收拾人心,使大夥兒安定下來,一心一意守城殺敵,別無其他的念頭,卻見沿街上的一座黑漆大門轟然洞開,幾輛騾車外罩厚厚的青布大幔,從門裏吆喝著出來,急急向南麵的延輝門馳去,車廂中的人不住地呼喝車把式道:“快些走!若是遲了,城門關閉就再難出城了!”
袁崇煥疾步跟上,騾車離城門還有一箭之地,眼看那千斤的閘門緩緩落下,車把式大急,連連揮鞭抽打,喊道:“且慢關城門,我們還要出城呢!”車廂內的人早已掀開車幔,一起呼喊起來。
守門的軍卒哪裏肯聽,任憑怎樣呼喊,閘門已經放下,再想絞起已難,眼看城門死死閘住,車上的人紛紛跳下車來,呼天搶地,哭成一片,不住捶打著城門。霎時,四周居民一起湧來,將城門洞團團圍住。袁崇煥躲在人群中,側耳細聽。車廂內下來一個老者,拿出一包銀子,送與守門的校尉道:“軍爺,你就行個方便,放小老兒出去吧!不然大金兵馬殺入城來,教小老兒往哪裏躲?”
“不行!”校尉打脫了那包銀子,厲聲說:“奉袁大人將令,城門關閉,金兵不退,不可開啟。請回吧!”
那老者見已無望,含淚歎息道:“唉!大金的鐵騎縱橫關外,寧遠彈丸之地,怎麼守得住?沒想到,我這一大把的年紀了,卻要埋骨在關內異鄉了。”圍觀的百姓聽了,無不聳容驚駭,紛紛議論:“可不是麼,這個袁蠻子好生可惡!他拚著一條性命不要了,卻要咱來陪他!”
“他也真個不知死活!好好聽經略大人的話,退回關內早就萬事大吉了,如今倒好,還要大夥兒這般擔驚受怕!”
“金兵素來殘忍,略地屠城,就是婦孺也不放過,殺人如踩死螞蟻一般。他袁崇煥守此孤城,還不是為了個人邀功升官?一旦有個閃失,卻要害了滿城的百姓。”
“管他做什麼,砸開城門,一起逃出去吧!”
眼見人越聚越多,紛紛向城門湧去,校尉大聲吆喝著,命眾人退後,領著十幾個兵丁持刀相向,哪裏阻止得住?正在危急,城樓上有人大喝道:“哪個擅開城門,格殺勿論!”隨著喊聲,下來一個威武的將軍,滿臉虯髯,按刀立在眾人麵前。袁崇煥見是守南門的參將祖大壽,心下大急,暗忖:若是此時金兵攻來,他如何一心守城?想到此處,擠出人群,上前給那老者打躬問道:“老人家為何要出城去?”
老者見一個中年的漢子,身形略矮與常人,臉上三綹長須一絲不亂,兩眼之中神采飛揚,灼灼逼人,身穿半舊的布棉袍,以為是個平常的平頭百姓,賭氣道:“不出城卻要在城裏等死麼?”
“何以見得就是等死?”袁崇煥不慍不怒,他見祖大壽等人見了自己,麵有驚喜之色,似要上前拜見,急忙以目製止。
“誰能擋住十三萬金兵?”
“你怎麼知道擋不住?”
老者詫異地看他一眼,問道:“你是什麼人?看你是個讀書人的模樣,怎麼竟這般癡呆!”
“我便是欽命的寧前兵備道。”袁崇煥神情自若。
人群一陣驚呼,“他就是袁大人?袁大人來了!”袁崇煥微笑看著越來越多的民眾,說道:“寧遠城自修築那日起,我就想著會有惡戰的一天,不僅城牆加寬加高,且已儲備了數萬擔糧米,足夠一年的耗費。金兵往來飄忽,所帶的糧草不多,隻要守得兩三個月,他們糧草一盡,不戰自退,大夥兒何必擔心。”
人群中有人問道:“若是他們不退怎麼辦?”
袁崇煥連聲大笑,說道:“金兵有刀,我們有槍;金兵有弓箭,我們有盾牌。怕他們什麼?”他回身北望一眼高大的鼓樓,見鼓樓下的十字街上也站滿了人,遠遠地朝這裏觀望聚集,他暗道:來得好!正好當麵曉以大義,安定人心。他登高大呼道:“各位父老鄉親,奴酋入犯,正是我們做臣子枕戈嚐膽之秋。本道受皇命守衛,數年的心血都花在這寧遠城上。身在前衝,奮其智力,自料可以阻擋奴酋。萬一不測,本道勢與此城共存亡,就是血濺城頭,也算不枉此生,決無後退半步之理!”說完,拔出佩劍,割開食指,在一處白粉皮牆上寫下四字:誓死守城。血跡淋漓,鮮豔奪目。
袁崇煥複又躍上高台道:“大丈夫一生,應該俯仰無愧,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我聞遼東自古多豪傑義士,怎忍心將祖宗留下的基業拱手讓與他人?大夥兒若能與我一心守城,自能破釜成舟,置之死地而後生,何懼金兵百萬?仰仗各位了!”屈身下拜,朝眾人跪下。
眾人熱血沸騰,刷地跪倒一大片,齊聲喊道:“願跟隨大人,誓死守城——”
那老者顫微微上前,拉著袁崇煥的手道:“袁大人,剛才小老兒冒犯了!大人既有心守城,這幾大車上的財物就作軍餉,算是小老兒向大人謝罪!”
袁崇煥攙住他道:“老人家憂心城陷,桑梓罹難,也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一時,全城軍民士氣大振,有的登城防守,有的捐送糧草;就是一些說書的藝人也巡守巷口,提防奸細。寧遠眾誌成城,嚴陣以待。
努爾哈赤見寧遠城內一片悄然,不見什麼動靜,忍耐不住,帶人到城前,舉目一看,城牆高厚,巍峨壯觀,那高聳的城樓,樓簷翹起,淩空欲飛,真是氣象萬千!他命人朝上喊話:“袁崇煥,朕這次帶了二十萬大軍來攻,寧遠非破不可。你如願投降,朕一定大加優待,封你做大官。”
袁崇煥登城向下答道:“我在寧遠修築城池,自然是要死守到底,怎肯投降?你不必費口舌了,我不是李永芳那樣的軟骨頭,不怕你嚇的!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怎會稀罕你一個蠻夷許下的什麼高官?當真可笑!”
努爾哈赤氣得臉色鐵青,遠遠地將令旗一揮,背後轉出上萬的弓弩手,萬箭齊發,破空之聲不絕於耳。袁崇煥泰然自若地坐在城樓中,夜幕將垂,西天布滿紅霞,將遠處山頭的積雪映照得瑰麗無比,天地交合之處紅白暈染。無數的羽箭破空而來,頃刻之間,將城樓的門窗釘得得密密麻麻,城道上落滿了箭矢,橫七豎八,有如枯枝亂柴。箭雨過後,金兵鋪天蓋地而來,成千成萬地衝到城邊,豎起雲梯攻城。袁崇煥一聲令下,突然之間,躲在牆雉之後的軍卒,舉起千千萬萬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明軍從城頭的每個石堞間推出一個又長又大的木櫃,這些大木櫃一半在堞內,一半探出城外,大櫃之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將大木櫃拉進城頭,再裝矢石探出投擲。城頭十一尊紅衣大炮轟鳴,輪流轟擊,每一炮打出,炸得土石飛揚,無數金兵和馬匹被震上半空。
努爾哈赤揮動令旗,後麵鐵騎奔突,衝出一隊隊鐵甲軍,每人身披兩層鐵甲,稱為“鐵頭子”,推了鐵車,車頂以生牛皮蒙住,車內暗藏軍卒,矢石不能傷,奮勇迫近,直到城下的死角,車內的軍卒舞動長鍬鐵鏟,猛挖亂掘城牆牆腳,鐵甲軍推車猛撞城牆,聲音轟隆轟隆,勢道驚人,饒是城牆既堅且厚,也多有破損。
“不好!金兵正在穴城。”袁崇煥一驚,揮劍大喊:“快拆階石!”軍卒將城上鋪設馬道的長條大石抬起,順著城牆投砸而下,那階石十分沉重,鐵車都給砸壞,壓死了不少金兵。
穴城乃是金兵多年練就的攻城之法,軍卒伏在城牆腳下,鑿成空洞,向城內不斷掏挖,終至城牆塌陷。穴城的金兵雖給發覺,但已有不少金兵已掩身在牆洞中,躲過了大石。不到半個時辰,寧遠四周十餘裏的城牆牆腳已被挖得千孔百瘡,眼看城破在即,滿城百姓驚惶失措。通判金啟倧大吼道:“快取萬人敵來!”那“萬人敵”不過是在蘆花褥子和棉被裏暗撒了火藥,紛紛投到城下去。正月嚴冬,氣候酷寒,就是白天尚且滴水成冰,遑論沒了日頭的夜裏?城下的金兵身穿鐵甲,本不甚禦寒,見到被褥,都來搶奪,城上將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萬人敵”立即燃燒爆炸,燒死了無數金兵。
城上軍卒見金兵燒得四處翻滾,拍手大笑。忽然轟隆一聲,城牆給掏挖得久了,土石鬆動,竟塌裂了一丈多的口子,袁崇煥從城樓躍身出來,搬了石塊去堵,肩膀早中了一箭,他咬牙將石塊壘好,剛剛站直了身子,胳膊又中一箭。祖大壽看了,勸道:“大人保重,何必親身涉險?大人若有閃失,這寧遠怎麼辦?”
袁崇煥知道事情緊急,哪容他多嘴,厲聲道:“寧遠雖隻區區一城,但與我大明的存亡有關。寧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後,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仆。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幸保得一命,活著又有甚麼樂趣?”伸手將左臂的箭頭拔出,帶出一大塊皮肉,刺啦撕下一角戰袍,將傷口裹了,快步去搬石塊。眾軍卒見他臨危不懼,大為感奮,冒著箭雨搬石運土,潑上井水,一層層凍得結結實實,工夫不大,便將缺口堵死。
袁崇煥急忙命人巡查城牆,金兵挖出的洞穴大小竟有七十餘個,若這樣掏挖下去,寧遠城遲早要給挖破了。他站在城頭,撫劍望著天邊的殘月,月冷星稀,天色轉明,依稀看出遠處雪山的輪廓。想到天明以後金兵必然傾力猛攻,正在彷徨無計,忽聽到城下金兵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呼聲自遠而近,如潮水湧至,到後來數萬人齊聲高呼,驚天動地。晨曦之中,但見一根九旄大纛高高舉起,鐵騎擁衛下青傘黃蓋,一彪人馬鏘鏘馳近,簇擁著一個身罩黃袍須發斑白的高大老者,正是大汗努爾哈赤臨陣督戰。大金官兵見大汗親至,士氣大振,數百架雲梯紛紛豎立,金兵如螞蟻般爬向城頭,城上守軍奮力抵抗,滾木擂石雨點般砸落,金兵慘叫著摔到城下,卻前仆後繼,沒有一絲怯意。但見金兵的屍體在城下漸漸堆高,後續隊伍仍如怒濤狂湧,踐踏著屍體攻城。
城頭的軍民瞧著這等聲勢,不覺駭然失色。謝尚政心中大怯,奔到袁崇煥的身前,低聲道:“大人,眼見寧遠是守不住啦,咱們快出城南退罷!”
袁崇煥大怒,喊著他的表字道:“允仁!枉你還是個武舉出身,竟這般沒膽色!眾人都在奮勇殺敵,你卻說出這等言語?想要動搖軍心麼!大丈夫以身許國,怎能如此畏首畏尾?寧遠在,咱們人在;寧遠亡,咱們人亡!”謝尚政滿麵羞愧,奔回城邊禦敵。
努爾哈赤見攻了一夜,寧遠城巍然屹立,絲毫不動,命人將黃龍幕帳向前移動,將大纛旗高高樹起,身旁兩百多麵大皮鼓打得咚咚聲響,震耳欲聾。但見城下滿是金兵的死屍、兵刃,兀自有不少的金兵或死或傷,一個個血染鐵甲,從陣前退下來。饒是他身經百戰,此刻見了這一番廝殺,也不由得暗暗心驚:“與明軍征戰多年,往常的明軍將士個個懦弱無用,怎麼寧遠的明軍卻如此英勇,絲毫不弱於我們滿洲精兵呢!”心裏半驚半惱,暗忖:“這小小的寧遠城,若是攻不下來,怎麼去打山海關……”命傳令官曉諭八旗將士加緊攻城。
那傳令官馳馬大呼:“眾官兵聽著:大汗有旨,哪個最先攻登城牆,便封他為寧遠城的城主,招他為額附。”金兵聽了,想著榮華富貴和嬌嫩的格格,大聲歡呼,那些梟將悍卒個個不顧性命地撲將上來,旦夕之間就要攻上城頭。
袁崇煥見情勢危急,卻聽不到紅衣大炮的聲響,持劍奔到紅衣大炮前,大喊道:“彭簪古,彭簪古!”連叫數聲,無人應答。
背後跑過一人,喘著粗氣道:“大人,火器把總彭簪古受了重傷,已給抬下城去了。”
“唐通判,其他放炮的人呢!”
“都給金兵一陣箭雨射死了。”
“你來放炮!”
“大人,卑職隻是看別人放炮,可從未摸過呀!”
“對著城下放就是了。”
唐通判不敢違命,裝了火藥炮彈,問道:“大人,朝哪裏放?”
袁崇煥往遠處一指道:“你可看清了那邊的黃龍幕帳?必是那老賊努爾哈赤,就朝他那裏發炮。”
這紅衣大炮長一丈,重有三五千斤,口徑三寸,中容火藥數升,雜用碎鐵碎鉛,外加三四斤的精鐵大彈,火發彈飛,橫掠而前,攻無不摧,可有二三十裏的射程,是用重金購自澳門的葡萄牙商人,寧遠城上布置了十一門。火炮建在平台上,炮身上有小輪、照輪,所攻打或近或遠,據此刻定裏數,按照一定規式,低昂伸縮炮管。唐通判小心翼翼地調了炮口,裝上火藥炮彈,點燃火線,大呼道:“大人躲開了!”拉著袁崇煥跑出數百步遠,隻聽一聲巨響,有如山崩地裂,炮口噴出一大團火球,遠遠地飛落到城外,在金兵中炸開,一時之間,人仰馬翻,血肉橫飛。袁崇煥見離黃龍幕帳尚遠,暗叫可惜。此時,督建炮台的孫元化、炮手羅立飛跑回來,裝好火藥炮彈,將炮口調高。袁崇煥叫道:“我來點火!”將火線點燃。不料那小輪竟給震鬆脫了,炮口低落下來,唐通判大急,竟挺身將炮管托起,躲在遠處的袁崇煥三人大叫著命他躲開,他渾若不聞,死死抵住炮管,麵色漲得通紅。又是一聲巨響,炮彈落在黃龍幕帳不遠處,幕帳登時騰起了一團火焰,努爾哈赤頓覺後背給人猛擊了一下,火灼一般疼痛,那馬也受了驚嚇,竟人立而起,他猝不及防,被掀落在地。金國兵將見大汗落馬,無不驚惶,四麵八方搶了過來。
煙霧稍散,袁崇煥三人衝上炮台,見唐通判早已給大炮震得粉身碎骨,遠處的黃龍幕帳已給燒得幹幹淨淨,努爾哈赤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紛紜擾攘,金兵堰旗息鼓,紛紛後退。“袁大人,打中了!打中了!”孫元化、羅立跳躍歡呼。
袁崇煥大呼號令,乘勢開城,率兵殺出。金兵軍心大亂,已無鬥誌,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一路上拋旗投槍,潰不成軍,紛紛向北奔逃。袁崇煥追出三十餘裏,擔心中其埋伏,又見金兵漸漸收拾隊形,緩緩向北退卻,不好迫近,收兵回城。滿城的百姓早已擁在城門口,夾隊相迎,紛紛趕來拜謝救命之恩,多年來,明軍與金兵作戰從未有過如此大勝,眾人想起這場惡戰,激動地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