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把欄杆拍遍(2 / 3)

他任湖南安撫使,這本是一個地方行政長官,他卻在任上創辦了一支2500人的“飛虎軍”,鐵甲烈馬,威風凜凜,雄鎮江南。建軍之初,造營房,恰逢連日陰雨,無法燒製屋瓦。他就令長沙市民,每戶送瓦20片,立付現銀,兩日內便全部籌足。後來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裏招兵買馬。閩南與漠北相隔何遠,但還是隔不斷他的憂民情、複國誌。他這個書生,這個工作狂,實在太過了,“過則成災”,終於惹來了許多的誹謗,甚至說他獨裁、犯上。皇帝對他也就時用時棄。國有危難時招來用幾天,朝有謗言,又棄而閑幾年,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節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劇。別看他飽讀詩書,在詞中到處用典,甚至被後人譏為“掉書袋”。但他至死,也沒有弄懂南宋小朝廷為什麼隻圖苟安而不願去收複失地。

但他那從小使槍舞劍、壯如鐵塔的五尺身軀,何嚐有什麼疾病?他隻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這是我們在中學課本裏就讀過的那首著名的《菩薩蠻》,他得的是心鬱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

《永遇樂》

你看“艱辛”、“酸辛”、“悲辛”、“辛辣”,真是五內俱焚。世上許多甜美之事,順達之誌,怎麼總輪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閑置,要不就是走馬燈似的被調動。1179年,他從湖北調湖南,同僚為他送行時他心情難平,終於以極委婉的口氣歎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隻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據說宋孝宗看到這首詞後很不高興。梁啟超評曰:“回腸蕩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長門事”,是指漢武帝的陳皇後遭忌被打入長門宮裏。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癡情和著那許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壇子。確實,古來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紙山。但有哪一首,能這樣委婉而又悲憤地將春色化入政治、詮釋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舊文人寫濫了的題材,有哪一首能這樣深刻貼切地寓意國事,評論正邪,抒發憂憤呢?

但是南宋朝廷畢竟是將他閑置了20年。20年的時間讓他脫離政界,隻許旁觀,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與柳不同,你想,他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拍欄杆、大聲議政的人。報國無門,他便到贛南修了一座帶湖別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嚐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水調歌頭》

這回可真的應了他的號:“稼軒”,要回鄉種地了。一個正當壯年又閱曆豐富、胸懷大誌的政治家,卻每天在山坡和水邊踱步,與百姓聊一聊農桑收成之類的閑話,再對著飛鳥遊魚自言自語一番,真是“閑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