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把欄杆拍遍(3 / 3)

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郭沫若說陳毅,“將軍本色是詩人”。辛棄疾這個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漿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作為封建知識分子,。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練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他不計較“五鬥米折腰”,也不怕讒言傾盆。所以隨時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閑,大起大落,大進大退。稍有政績,便招謗而被棄;國有危難,便又被招而任用。他親自組練過軍隊,上書過《美芹十論》這樣著名的治國方略。有人說他是豪放派,繼承了蘇東坡,但蘇的豪放僅止於“大江東去”,山水之闊。蘇正當北宋太平盛世,還沒有民族仇、複國誌來煉其詞魂,也沒有胡塵飛、金戈鳴來壯其詞威。真正的詩人隻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會、民族、軍事等矛盾)所時才可能得到合乎曆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隻有在政治之風的鼓蕩下,才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聵。學詩功夫在詩外,詩歌之效在詩外。我們承認藝術本身的魅力,更承認藝術加上思想的爆發力。

有人說辛詞其實也是婉約派,多情細膩處不亞於柳永、李清照。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

《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

柳李的多情多愁僅止於“執手相看淚眼”、“梧桐更兼細雨”,。真正的詩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於無聲處炸響驚雷。

我常想,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拋棄的感歎與無奈中度過的。當權者不使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煉思想和藝術的反麵環境。他被九蒸九曬,水煮油炸,千錘百煉。曆史的風雲,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的升華,文字的錘打,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蕩,如地殼內岩漿的滾動鼓脹,衝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隻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並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曆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於他被修煉得連歎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

說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縫裏的一棵小樹,雖然被扭曲、擠壓,成不了旗杆,卻也可成一條遒勁的龍頭拐杖,別是一種價值。但這前提,你必須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草。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詩,是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寫的嗎?詩人,能在曆史上留下名的詩人,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當的嗎?“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員武將的故事,還要多少持刀舞劍者的鮮血才能寫成。那麼,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藝術魅力的詩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時代的運動,像地球大板塊的衝撞那樣,他時而被夾其間感受折磨,時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靜思考,所以積三百年北宋南宋之動蕩,才產生了一個辛棄疾。

200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