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覓渡》自注16條(2 / 3)

就像敵人要給他治病時,他說,不必了。他將生命看得很淡。現在,為了做人,他又將虛名看得很淡。他認為自己是從紳士家庭,從舊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與舊的鬥爭中受著煎熬,在文學愛好與政治責任的抉擇中受著煎熬。他說以後舊文人將再不會有了,他要將這個典型,這個痛苦的改造過程如實地錄下,獻給後人。他說過:“光明和火焰從地心裏鑽出來的時候,難免要經過好幾次的嚐試,試探自己的道路,鍛煉自己的力量。”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靈魂,在《多餘的話》裏還囑咐死後請解剖他的屍體,因為他是一個得了多年肺病的人。這又是他的偉大,他的無私。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塗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曆史,極力隱惡揚善。特別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愛這樣做,別人也幫他這樣做,所謂為尊者諱。而他卻不肯。作為領袖,人們希望他內外都是徹底的鮮紅,而他卻固執地說:不,我是一個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實驗的一部分。當我們隻看他的事業,看他從容赴死時,他是一座平原上的高山,令人崇敬;當我們再看他對自己的解剖時,他更是一座下臨深穀的高峰,風鳴林吼,奇絕險峻,給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個內心既縱橫交錯,又坦蕩如一張白紙的人。

我在這間舊祠堂裏,一年年地來去,一次次地徘徊,我想象著當年門前的小河,河上來往覓渡的小舟。秋白就是從這裏出發,到上海辦學,後來又在上海會見魯迅;到廣州參與國共合作,去會孫中山;到蘇俄去當記者,去參加共產國際會議;到漢口去主持“八七會議”,發起武裝鬥爭;到江西蘇區去主持教育工作。他生命短促,行色匆匆。

他出門登舟之時一定想到“野渡無人舟自橫”,想到“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那是一種多麼悠閑的生活,多麼美的詩句,是一個多麼寧靜的港灣。他在《多餘的話》裏一再表達他對文學的熱愛。他多麼想靠上那個碼頭,但他沒有,直到臨死的前一刻他還在探究生命的歸宿。他一生都在覓渡,但是到最後也沒有傍到一個好的碼頭,這實在是一個悲劇。但正是這悲劇的遺憾,人們才這樣以其生命的一倍、兩倍、十倍的歲月去紀念他。

如果他一開始就不鬧什麼革命,隻要隨便拔下身上的一根汗毛,悉心培植,他也會成為著名的作家、翻譯家、金石家、書法家或者名醫。梁實秋、徐誌摩現在不是尚享後人之饗嗎?如果他革命之後,又撥轉船頭,退而治學呢,仍然可以成為一個文壇泰鬥。與他同時代的陳望道,本來是和陳獨秀一起籌建共產黨的,後來退而研究修辭,著《修辭學發凡》,成了中國修辭第一人,人們也記住了他。可是秋白沒有這樣做。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無獲,甚至被人誤會。

一個人無才也就罷了,或者有一分才幹成了一件事也罷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隻幹成了一件事,甚而一件也沒有幹成,這才叫後人惋惜。你看嶽飛的詩詞寫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隻記住了他的武功。辛棄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輕時率一萬義軍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隻能“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後人也隻知他的文才。瞿秋白以文人為政,又因政事之敗而反觀人生。如果他隻是慷慨就義再不說什麼,也許他早已沒入曆史的年輪。但是他又說了一些看似多餘的話,他覺得探索比到達更可貴。當年項羽兵敗,雖前有渡船,卻拒不渡河。項羽如果為劉邦所殺,或者他失敗後再渡烏江,都不如臨江自刎這樣留給曆史永遠的回味。項羽麵對生的希望卻舉起了一把自刎的劍,秋白在將要英名流芳時卻舉起了一把解剖刀,他們都把行將定格的生命的價值又向上推了一層。哲人者,寧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秋白不朽。

自注:

①凡文章開頭法大致有三:“理”字頭,“形”字頭,“情”字頭。此文醞釀6年,幾易其稿,曾有一稿是用第二人稱。現在的開頭是形、理、情雜糅一團而以形,即具體的事攏之,以求一種真切、深沉、悲愴、莫名之勢。有刊物轉載時建議去掉前三句,從“謎”字句始。酌之再三,未改。如其,恐失之於理強形弱,兀起入理會削弱親切、深沉感。

②“覓渡”,是本文的文眼,也是意外得來的收獲。初次訪問瞿秋白紀念館時見一群紅領巾在服務。問之,是旁邊覓渡小學的學生,得知這個地名。文章的標題和主題在一刹那便產生並固定下來。瞿秋白的一生是一個悲劇,“覓渡橋”是一個天然的文學意象,正好有機地裝載了這個悲劇的全部內涵。

③“八七會議”上,瞿秋白以柔弱之軀,受命危難之際,這是1958年我讀初中上曆史課時就得到的印象。

④第一次看到關於瞿秋白被甩掉,不帶他長征的資料大約是1989年,當時對我刺激很深。

⑤三十六計之一計曰:“借刀殺人。”曆史上為“借刀”所殺的名人不少。最可惜的要數大書法家顏真卿。歐、顏、柳、趙,顏為首。顏不但書法好,且為人耿直,為國盡忠。時值安史之亂,叛臣四起,顏抗賊有功封魯郡開國公,世稱顏魯公。到德宗時李希烈又叛亂。宰相盧杞把朝政,心狹肚小,平時就忌其才,他明知李希烈根本不可能歸順,卻故意向皇帝舉薦顏去勸降,顏一去便被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