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
那年隻身調到太原,我和一夥年輕編輯就餐於省作協食堂。時逢粉碎“四人幫”一年有餘,全國上下還在喊叫“農業學大寨”。當時太原破敗不堪,市場一片蕭條。購物購貨都要票證,包括堿麵針線。街上有時賣金黃色“二合一”兩麵饅頭,排隊的人足有一裏多長。作協領導怕年輕人挨餓,報口糧標準時,把我們幾個都填成機關壯工。一月吃糧三十二斤半,比幾位延安過來的老作家足足多了八九斤。口糧中白麵占百分之三十,比我在縣裏時多了七八斤。心想果然是大地方,一天至少能吃一頓麗條。
早晚都是稀飯窩窩頭,我們盼的是中年那頓飯。上午編罷稿件,風一般跑到食堂,果然有而條等著。先來半斤墊底,沒吃出味道便看見碗底。心想再來半斤,又生怕後半月餓著,隻好像品酒一樣再吃二三兩,每到放筷子的時候,輒有詩人吟誦道:好吃啊,這麵條!
一頓吃八兩,不消半月便把麵票用盡。後來的日子,頓頓都是窩窩頭。有那細水長流的主兒,每頓吃三兩四兩,便天天有麵吃。做飯的老師傅一邊偷眼看我們幾個虎狼之徒,一邊更加精心揉製一團白麵。師傅是晉中人,年輕時在祁縣喬家大院當過差,見過多種麵食。此時他把食堂當做實驗作坊,天天變著樣兒給大夥吃。
或是刀削麵,麵條兒如苗條的女跳水隊員,那麼輕盈動人地躍入水中,繼而翻滾騰挪,把一夥人看得目瞪口呆,肚子裏頭咕咕直叫喚。
或是掐疙瘩,指頭尖兒上蘸點油,把麵一點一點掐進開水鍋裏。見那麵點兒如珍珠般躍動,進鍋後更加晶瑩剔透。
或是把軟溜溜的麵糊擱在盤子裏,用削尖的筷子來剔,盤子不停地轉,麵糊不停地飛,一進鍋便凝結成同樣形狀的麵尖兒。
真個是神了奇了,一團白麵或旋或轉,竟然跳起舞來了!
前半個月吃,後半個月看,那時候我們真是惱火極了。吃了白麵,看稿時心情十分舒暢,眼力也異常地敏銳。好多後來成名的作家,大約都是在我們吃麵後引薦的。好多沒有成名的作者,大約都是在我們吃完窩頭後讓我們生生地埋沒了。我們的一位副主編也屬於這種尷尬的就餐者。眼看一批作者毀在窩窩頭之下,便和大家討論起一個嚴肅的問題:怎樣調動編輯的積極性?大家向往什麼樣的生活?
來自全省各地的諸位男編輯異口同聲地說:一天至少飽飽地吃上一頓麵條!我們向往的共產主義是麵條要澆上西紅柿雞蛋肉末兒,另加香菜油潑辣椒麵。當然最好是大肉片兒隨便舀,再調上“益源慶”醋坊的醋!
主編沉吟半晌,最後說:大家等著吧
不想這種好日子很快就到來了。我們提前跨人了心目中的共產主義。日子好過了,山西人把麵食做到了極致。麵食館遍布全省各地,不說蒸的炸的,光是麵條一類,便有幾百種做法。
可擀,可揪,可撅;
可擦,可搓,可拉;
能剔,能抿,能壓;
能削,能漏,能掐。
外地人來山西,先進麵食館一飽口福。看罷吃罷,便說山西人吃麵是一種藝術。他們說,麵食,是山西白案上的舞蹈。
由白麵而其他雜麵,也有淋漓盡致的發揮。比如擀豆麵,在我們家鄉是一種隆重的禮儀。舉凡過滿月、過整歲生日和紅白喜宴,村人便要擀豆麵了。雇幾個最有力氣的大後生,把上百斤豆麵和得如生鐵一般。待麵醒好了,後生們抬出全村公用的如乒乓球球台大小的麵案,再找出用木椽做就的擀麵杖,一頭插在牆孑L裏,一頭坐一壯漢,使盡全身氣力去擠去壓。待到滿頭大汗癱作一堆時,換人再來。擀完主家的麵,大約要一整天。擀好的豆麵薄如蟬翼,點火就著,一根足有半裏長……
如今有了機器,很難看到這種場麵了。
客官,請到我們山西來,看麵食的舞蹈,體驗山西人的共產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