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濤:
我不是山西人,但來太原也四十多年,對太原的飯食也都習慣了。現在要叫我說太原的什麼吃食最好,我要說是“頭腦”。頭腦者,是太原的一種早點,極有名。不過比起一般的早點,它要貴一點,現價是每碗六元。頭腦,這名稱有點不雅。為什麼叫這麼個怪名?不知道。勉強說,那是明末清初大學者傅山(太原人)起的名字。傅山是由明入清的遺老,堅決反清抗清。他為一個飯店題寫匾額,現今這匾額還掛著,是為老店“清和元”也。這裏麵最先賣這種早點,取名為頭腦也就暗含喝清、元兩朝異族的腦子。這是當年的思想,不必細究。其實這早點同任何“腦”都無關係。傅山是孝子,據雲他先是以此奉養老母。他是大醫學家,就於其中放了中藥八味,即世傳的湯藥“八珍湯”。五十年代,我初來太原就去嚐這個名吃,不大習慣。後來漸入佳境,以為其香味都不一般。據說現在飯店生意很不好做,但是我看這種早點店卻多起來,凡賣這種早點的,生意都相當不錯。太原的不少中老年人要喝一個冬天。
它以羊肉製成。對羊肉的要求卻是較嚴,太原一帶產的不行。要雁北或內蒙古的羊肉,因為肥嫩,一咬一口齊。羊肉要煮得恰到好處。湯更講究。這是真正的藥膳,確實有黨參、白術、當歸、枸杞等等。劑量的大小說不清,不過入口有明顯的藥味,微苦,但苦中有香。您會聞到酒香。不是汾酒味,也不是料酒。其中有山西雁北產的黃酒酒釀,量不小,所以發散出黃酒味。黃酒和羊肉,再加上藥物,味極美。湯裏調入適量的麵粉。調麵粉有講究。調法是先將上好的白麵幹蒸,然後以清水攪拌做成一種稀糊,所以湯裏的麵勻,不起疙瘩。然後再加入八珍湯。老太原人有在家裏做頭腦的,我就不會做,主要是這麵蒸不好。老作家馬烽家和西戎家每年都自己做。西戎家做的尤為地道。不過,他們家並不在湯裏加那八味中藥,一味也沒有。按飯店師傅的做法,羊肉是不在這麵湯裏煮的。羊肉先切成雞蛋大小,清水煮好。但頭腦湯裏不用這肉湯,隻用肉。吃時,先把羊肉兩三塊放、人碗,同時放入煮好的藕和長山藥各兩片,再盛入熱湯。由於有中藥,不能加鹽,湯是淡的。正因如此,外地人一時喝不慣。其實它的妙處正在於此。嚼一口肉,的確微甜而淡香。湯有微苦,也被酒香肉美壓住。嫌淡,有專門為頭腦而醃製的一寸長的韭菜,可佐味。喝幾次您就會知道,沒有比這更好的佐味之一物了。配頭腦而吃的東西,有一種特殊的烤餅,叫“帽盒子”,中空,微鹹,稍有香料。為什麼叫這名?大概是其形像清代裝官帽的一種盒子。現今摩托車的後麵也有一個盛頭盔的盒子,形狀大體似之。帽盒子的缺點是:往往是涼的,不好咬了。前十幾年在山西作協附近有家永慶園飯店,我在裏麵多次遇到過馬烽和孫謙,他們經常去。孫謙有一年買了月票,每天都去。我偶然去一次,總見他坐在一個固定的位子上。他在頭腦以外還要二兩黃酒。孫謙的習慣是把那燙得挺熱的黃酒澆到頭腦裏,約半兩。這也是老太原常有的吃法。永慶園的頭腦做得一般,但帽盒子很好。因為那店裏設置一個烤爐,現烤,脆的。我想,傅山先生當年吃的帽盒子原就是這樣的熱而脆。現烤現吃,這在當前顧客盈門的時代,筒直是豪奢了。吃帽盒子有講究。老太原人坐在那裏,把它掰成小小的塊,泡進湯裏。下口咬帽盒子的吃法,要招人笑的。這好像同於西安羊肉泡饃的吃法。
頭腦本是冬天的早點。北地天寒,早晨喝一碗或兩碗,一天不覺風寒。現在,除夏天不喝,我看連春秋兩季都有此物上市,而且不少青年男女都愛喝了,說是還養顏潤膚呢。前幾年評論家董大中先生招待北京來客,請他去吃這種早點。那位老兄以為羊油必多,富於膽固醇,沒敢喝。其實頭腦裏麵可以說全沒有羊油。肉,是瘦嫩的;湯,是純麵粉做成,一點羊油也沒有。要說“一點”,也有。廚師在端湯上桌時,加上兩粒黃豆大小的羊油小塊,作點綴。不喜歡者可以用筷子挑出。如果您到太原,又在冬天,不可不去一品。
如此說來,我喝頭腦多不多呢?不多。有人嘲無酒量之人說:“喝碗醪糟也醉。”在下之不勝酒力尤甚於此.,喝了頭腦回家,臉紅心跳,不舒服。年歲漸長,家人阻之勸之,隻好不去。嗚呼,吾空聞香垂涎有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