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東照:
蓧麵有多種吃法,如蓧麵飴鉻、蓧麵搓繩、蓧麵魚魚、蓧麵栲栳、蓧麵撥爛子等等,能數出十幾種來。然而最有鄉土特色也能夠上了台麵的卻是蓧麵栲栳。
談及蓧麵栲栳,應先正其名。以往,在產地農家那裏,隻是一種口頭表達,看不出有什麼歧義來。現在蓧麵栲栳進入城市,走向市場,許多飯店惟一可以標榜的雜糧主食就是蓧麵栲栳、蕎麵貓耳朵之類,於是出現在招牌上的“栲栳”二字可就五花八門了,比如筱麵考老、蓧麵靠老、蓧麵靠勞、蓧麗考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令人奇怪的是,竟沒有一個是正確的。這都是對蓧麵栲栳一無所知的城裏入隻求錢不求知弄出的混亂。準確的文字表達,應為栲栳。栲栳是一種柳條編製的笆鬥、筐簍之類的容器,這是農家最熟悉最常用東西,而蓧麵的這種做法,是將麵塊擠壓得很薄,然後卷成筒狀,形如手頭常用的栲栳,故而得名。
一些外地人吃了地道的蓧麵栲栳,感歎不已,走時總要帶些蓧麵回去自家做。結果反饋回來的消息是百分之百的失敗,說法也幾乎是眾口一詞:“蓧麵栲栳,好吃難做。”的確如此,好吃不假,難做也是真的。要做出標準的蓧麵栲栳,得過好三道關。
一曰和麵關。按說用水和麵,並非難事。可栲栳和其他麵食不同,必須用開水和麵,也就是說,水溫必須達到一百度,這是其一;其二是水不能現和現加,要把所用之水一次性加入,而且是多少正好。水多了麵硬,做不成;水少了麵軟,更做不成。難度就在這“正好”二字上。
二日推壓關。說的是栲栳成形的具體操作。老百姓叫推蓧麵。所以用個“推”字,是說那栲栳是用手掌推壓成的。蓧麥產地的農家,都備有一塊打磨光滑的小石板,叫推蓧麵石板,成三十度傾斜放好,左手掐一小塊麵放到石板的上端,右掌壓緊向下推去,這時留在石板上的是一條約二寸寬的薄薄的麵帶,右手順便一揭一繞,第一個栲栳就戳立在籠屜中央了。做栲栳最拿手最核心的技術就在於此。用力小,太厚,不好吃;用力大,容易推爛或粘到石板上揭不下來。還有兩頭邊沿能否推得齊整,既關係到是否美觀,也關係到能否在籠屜中立穩,也是不易做到的。總之做蓧麵栲栳光憑文字介紹、口頭傳授或是隻看看別人的實際操作,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問農家訣竅何在,農家說,是掌上的一種功夫,練練就成。說得簡單,實際沒有一二年的時間是練不出來的。
三日籠蒸關。推好的栲栳要擱在籠裏蒸,火候必須掌握好,火小或是時間短,蒸不熟,不能吃;火大或是時間長,就會蒸塌架,栲栳就像倒伏的禾苗一樣,躺成一片,粘成一塊,吃起來不精,看起來不美。時間長短還得因地製宜,不能死搬硬套。同樣的火候,甲地需十分鍾,乙地就得十五分鍾。按農家解釋,這是水土不同的緣故,亦須靈活掌握。
按上述三個步驟做下來,栲栳就能吃了。栲栳是蘸著調湯吃。調湯的最基本調料是鹽、醋、蔥花、辣椒。辣椒要多,看見紅才算地道。當然調湯裏若能擱些羊肉丁(農家叫羊肉臊子栲栳),那就更是錦上添花了。我上中學時,有一天中午,教工灶吃羊肉臊子栲栳,一位勤雜工吃完自己那一份,遠遠沒有滿足,就仰頭望著天空感歎道:
“毛主席興許每天都能吃羊肉臊子栲栳吧?”可知他對這頓美餐是種什麼感覺了。
我的家鄉是山西興縣,地處晉西北,全縣二十四個鄉鎮,除兩個鄉鎮產蓧麥外,其餘地方都不能種植蓧麥。我家就在其餘之中。因此在糧食定量,供應、蓧麥限製種植的年代,一年也隻能吃那麼幾回。這就決定了做栲栳技術上的半瓶醋--說不會做吧,也會;說會做吧,又達不到很標準艱精致的程度。我吃過一回最標準的蓧麵栲栳,當然不是在家裏,而是在方山縣的馬坊鎮。那是八十年代初,我陪著名作家馬烽下去深入生活,到了馬坊那天,鎮政府灶上給做了一頓蓧麵栲栳,可以說色、香、味、形俱佳。別的食物也許可以不講究形,惟有蓧麵栲栳不能不看形。那籠屜朝炕桌上一放,等濃濃的熱氣過去以後,那籠裏的情形就看得清楚了:栲栳立立骨骨,那樣薄薄的,卻沒有一個歪的倒的,上麵的邊沿齊齊的,競同機器按統一尺寸做出來的一樣。一看便知,這是一位技術高手的作品。我們是盤腿坐炕,圍了蒸籠吃,吃得十分滿足和愜意,至今仍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