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
四月十九,陰雨。
此生合是詩人末?
細雨騎驢入劍門。
無忌不是詩人,也沒有陸放翁那種逸超脫的詩情,但是他也在斜風細雨中,撐著把油紙傘,騎著匹青驢,入了劍門,到了蜀境。
劍門關天下奇險,雙翼番天,群峰環立,真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出劍門,沿途古柏夾道,綿延達數十裏。替他抬著棺材的腳夫告訴他:“這就是張飛柏,是張三爺親手種的。”
蜀人最崇拜諸葛武侯,武侯仙去,蜀人都以白巾纏頭,直到現在這種習慣還沒有改。因為大家都崇拜諸葛,所以張飛也沾了光。
鄙是無忌怎麼會帶口棺材來,嶄新的棺材,上好的楠木,無忌特地用重價請了四個最好的腳夫挑著。
因為這棺材裏躺著的是最好的朋友這個朋友絕不會發瘋。
弊材裏不但安全舒服,而且不會淋到雨,如果有事要靜靜思索,也絕不會有人打擾。
無忌也很想躺進棺材去。
雖然他不像司空曉風,既不怕挑糞著棋,也不怕淋雨。但是他有很多事都需要靜靜去想一想到了唐家之後,應該編造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亍
一這個故事不但要能打動唐家的人,而且還要讓他們深信不疑一這已經不是件容易事,動人的故事絕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得出的。
還有白玉老虎,那隻司空曉風一定要他親手交給上官刃的白老虎!
司空曉風為什麼要把這隻白玉老虎看得這麼重要?
司空曉風絕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絕不會做莫名其妙的事。
一垣隻白玉老虎中究竟有些什麼秘密幹.細雨斜風,撲麵而來,不如不覺中,劍門關已經被遠遠拋在後。
無忌忽然想起了兩句淒涼的歌謠。
“一出玉門關。
兩眼淚不乾。”
一這裏雖然不是玉門,是劍門,可是一出此關,再想活著回來也難如登天。
無忌忽然想起了千千。
他不敢想鳳娘,他真的不敢。
“想思”已經令人纏綿入骨,黯然**,“不敢相思”又是種什麼滋味亍
多情自古空餘恨。
如果你已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縱然情深入骨,也隻有將那一份情埋在骨裏,壟這一份情爛在骨裏,死在骨裏。
那又是種什麼樣的滋味,無忌忽然拋掉他的油紙傘,讓冰冷的雨絲打在他身上。
風雨無情,可是又有幾人知道無情的滋味?
他忽然想喝酒。
辣酒,好辣的酒。
用辣椒下酒,吃一鮮辣椒,喝一口辣酒,那才真辣得過癮。
辣椒紅得發亮,額上的汗珠子也紅得發亮。
無忌看看也覺得很過癮,可是等到他自己這麼吃的時候,他就發現這種吃怯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過癮了。
他已經被辣得連頭發都好像要一根恨“站”了起來。
這地方每個人都這麼樣喝酒。
一這地方除了辣椒之外,好像根本就沒有別的東西下酒。
所以他雖然已經快要被辣得“怒發衝冠”,也隻好硬著頭皮挺下去。
他不願意別人把他看成一個“不好種”
蜀道難。
蜀境中處處都有山坡,無忌停下來喝酒的地方,也在個山坡上用碗口的毛竹搭起個涼
棚,四麵一片青翠,涼風陣陣送爽,在酷熱的天氣裏,趕路趕累了能夠找一這麼樣一個地方歇腳,賈在很不錯。
現在天氣雖然還不算熱,可見經過這裏的人,大多也會停下來喝碗涼(辣酒再路。
道路太崎嶇,行路太艱苦,能有機會享受片刻安逸,誰都不願過。
人生亦如旅途。
在崎嶇艱苦的人生旅途上,又有幾人能找到這樣的歇腳處?
有時你就算能找到,也沒法子歇下來,因為你後麵有根鞭子在著你。
生活的本身就是根鞭子,責任、榮譽、事業、家庭的負擔、子的衣食未來的障.…;都像鞭子般在後麵抽著你。
你怎麼能歇下來,無忌一口氣喝下了碗裏的辣酒,正準備再呻一碗時,就看見兩頂“滑竿”上了山坡。
滑竿不是轎子。
滑竿是四川境中一種特有的交通工具,用兩恨粗毛竹,抬著張竹椅。
人就坐在椅上。
不管你這個人有多重,不管路有多難走,抬滑竿的人都一定可以把你抬過去。
因為幹這一行的人,不但郡有特別的技巧,而且,每一個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
無忌很久以前就已聽見有關滑竿的種種傳說,卻一直不太相信。
現在他相信了。
因為他看見了坐在前麵一頂滑竿的人。
如果他不是親眼看見,他絕不會相信這麼樣一個人也能坐滑竿,更不會相信兩個骨瘦如柴的竿夫,居然能把這個人抬起來。
他很少看見這麼胖的人。
一這個人不但胖,而且胖得奇蠢無比,不但蠢,而且蠢得俗不可耐。
這個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塊活動的肥豬肉,穿著打扮卻像是個暴發戶,好像恨不得把全副家當都帶出來,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
他的同伴卻是個美男子。
他不是像唐玉那種文弱秀氣,還帶著點娘娘腔的美男子。
他高大英俊,健壯,寬肩,細腰,濃眉,大眼,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現在兩頂滑竿都已經停下,兩個人都已經走進了這涼棚。
胖子喘息著坐下來,伸出一隻自白胖胖,戴滿了各式各樣寶石翠王戒指的手。
那高大英俊的美少年立刻掏出塊雪白的絲巾遞過去。
胖子接過絲巾,像小泵娘撲粉一樣的去擦汗,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最近我一定又瘦了,而且瘦了不少。”
他的同伴立刻點了點頭,帶著種誠懇而同情的態度說:“你最近又忙又累,吃得又少,怎麼會不瘦?”
胖子愁眉苦臉的歎著氣,道:“再這麼樣瘦下去,怎麼得了呢?”
他的同伴道:“你一定要想法子多吃一點。”
一這個建議胖子立刻就接受了,立刻就要店裏的夥計想法子去燒兩三個蹄膀,四五隻肥雞來。
他隻能吃這“一點”,因為,最近他的胃口一直不好。
但是他一定要勉強自己吃一點,因為最近他實在瘦得不像話了。
至於他身上的那一身肥肉,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不但他自己早就忘了,他的同伴更好像根本沒有看見。
鄙惜別人都看見了。
一逅個人究竟是胖是瘦,這身肥肉究竟是誰的亍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大家都忍不住在偷偷的笑。
無忌沒有笑。
他並不覺得這種事好笑,他覺得這是個悲劇。
這個美少年自己當然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很可笑,他還是這麼樣說,隻因為他要生活,要這個胖子供給他的生活。
一個人為了生活而不得不說一些讓別人聽了可笑,自己覺得難受的話,就已經是種悲劇。
這個胖子更可悲。
他要騙的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一個人到了連自己都要騙的時候,當然更是種悲劇。
無忌忽然覺得連酒都已喝不下去。
除了無忌外,居然還有個人沒有笑。
他沒有笑,並不因為他也有無忌這麼深的感觸,隻不過因為他已醉了。
無忌來的時侯,他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就已經有了好幾個空酒壺。
他沒有戴帽子,露出了一頭斑斑白發,和一身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衣服。
人在江湖,人已垂老,喝醉了又如何亍不喝醉又如何?
無忌忽然又想喝酒。
巴在這時候,他又看見了“個人走上山坡。
六個青衣人,黃草鞋,荻布襪,六頂寬邊馬連坡大草帽,帽沿都壓得很低。
六個人走得都很快,腳步都很輕健,低著頭大步走進了這茶棚。
蚌人手裏都提著個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長,有的很短。
短的隻不過一尺七,長的卻有六七尺,提在他們的手裏時,份量看來都很輕,一擺到桌上,卻把桌子壓得“吱吱”的響。
沒有人笑了。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六個人絕對都是功夫很不錯的江湖好漢。
他們提來的這六個包袱,縱然不是殺人的利器,也絕不是好玩的東西。
六個人同路而來,裝東打扮都一樣,卻偏偏不坐在同一張桌上。
六個人竟占據了六張桌子,正好將茶棚裏每個人的去路都堵死。
隻有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間就選好這樣的位置。
六個人都低著頭坐下,一雙手還是緊緊抓住已經擺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個走進來的人高大,強壯,比大多數人都要高出一個頭,帶來的包袱也最長。
他抓著包袱的那雙手,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節上,都長著很厚的一層老繭。
第二個走進來的人又高又瘦,彎腰駝背,仿佛已是個老人。
他帶來的包袱最短,抓住包袱的一雙手又乾又瘦,就如鳥爪。
這兩個人無忌好像郡見過,卻想不起在那裏見過的。
他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臉。
他也不想看。
一這些人到這裏來,好像是存心來找人麻煩的,不管他們是來找誰的麻煩,無忌都不想管別人的事。
想不到那又高又瘦彎腰駝背的卻忽然問道:“外麵這口棺材,是那一位帶來的?”
越不想找麻煩的人,麻煩反而越要找到他身上來。
無忌歎了口氣,道:“是我。”
無忌已經想起這個人是誰了。
他雖然還沒有見到這個人的臉,卻已經認出了他的聲音。
白糖力糕黃鬆糕,赤豆綠豆小甜糕。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著個綠紗櫃子,一麵用蘇白唱著一麵走入了這片樹林中剛辟出的空地。
然後賣鹵菜的,賈酒的,賣湖北豆皮的,賣油炸麵窩的,賣東大饅頭的,賣福州春餅,賣嶺南魚蛋粉,賈燒鵝叉燒飯的,賈羊頭肉夾火燒的,賣魷魚羹的賣豆腐惱的,賣北京豆
汁的,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小販,挑著各式各樣的擔子,從四麵八力了進來。
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無忌永遠都忘不了,這個賣糕的聲音,他也得很清楚已他也記得蕭東樓的話。
以前他們都是我的舊部,現在卻都是生意人了。
這賣糕人現在做的是什麼生意亍為什麼會對一口棺材發生興趣亍
那高大健壯,右手三根手指上都長著老繭的人,忽然抬起頭,盯著無忌。
無忌認出了他。
他的眼睛極亮,眠神極足,因為他從**歲的時候就開始練眼力。
他手指上的老繭又硬又厚,因為他從**歲時就開始用這三恨手指扳弓。
無忌當然認得他,他們見麵已不止一次。
金弓銀箭,子母雙飛,這身長八尺的壯漢,就是黑婆婆的獨生子黑鐵漢。
黑婆婆是什麼人幹.是個可以用一支箭射穿十丈外蒼蠅眼睛的人。
他手上抓住的那個包袱裏麵,當然就是他們母子名震江湖的金背鐵胎弓和銀羽箭。
他居然沒有認出無忌來,隻不過覺得這個臉上有刀痕的年輕人似曾相識而已,所以試探著問“我們以前見過?”
無忌道:“沒有。”
黑鐵漢道:“你不認得我?”
無忌道:“不認得。”
黑鐵漢道:“很好。”
賣糕人道:“怎麼樣午.”
黑鐵漢道:“他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
賣糕人道:“很好。”
聽到他們說的這兩句“很好”,無忌就知道麻煩已經來了。
一這六個人帶來的無論是那種麻煩,麻煩都一定不會太小。
無忌看出了這一點,別人也看得出,茶棚裏的客人大多數都已在悄悄的結賬,悄悄的溜了,隻有那位胃不好的胖公子還在埋頭大吃。
貝來就算天塌下來,也也要等吃完了這隻雞才會走。
一這種人當然不會多管別人的事。
賣糕人忽然站起來,提著包袱,慢慢的走到無忌麵前,道:“你好!”
無忌歎了氣道:“直到現在為止,一直都還不錯,隻可惜現在就好像已經有麻煩了,”
賣糕人笑了笑,道:“你是個聰明人,隻要不做糊塗事,就不會有麻煩的。”
無忌道:“我一向很少做糊塗事。”
賣糕人道:“很好。”
他放下包袱,又道:“你當然也不認得我”
無忌道:“不認得。”
賣糕人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他用兩根手指提著包袱上的結一抖,就露出對精光閃閃,用純鋼打成的奇形外門兵刃,看來有點像雞爪鉸,又不是雞爪鐮。
無忌道:“這是不是淮南鷹爪門的獨門兵刃鐵鷹爪?”
賣糕人道:“好眼力。”
無忌道:“我的耳朵也很靈。”
賣糕人道:“哦”
無忌道:“我聽得出你說話的口音,絕不是淮南一帶的人。”
賣糕人道:“我在淮南門下,學的本就不是說話。”
無忌道:“你學的是什麼”
賣糕人道:“是殺人”
他淡淡的接著說道:“隻要我能用本門的功夫殺人,不管我說話是什麼日晉都無妨。”
無忌道:“有理。”
賣糕人忽然用他那雙鳥爪般的手拿起了這對鷹爪般的兵刃。
寒光閃動,鷹爪雙雙飛出,“叮”的一響,無忌麵前的酒碗已被釘穿了四個小洞,欄汗上一根毛竿,也被鷹爪硬生生撕裂。酒碗是瓷器,要打碎它並不難,把它釘穿四個小洞卻不是件容易事。
毛竹堅軔,要撕裂它也不容易。
何況這種力量完全不同,他左右雙手同時施展,竟能使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力量來。
無忌歎了口氣道:“好功夫。”
賣糕人道:“這是不是殺人的功夫?”
無忌道:“是。”
賣糕人道:“你想不想看我殺人!”
無忌道:“不想。”
賣糕人道:“那麼你快走吧!”
無忌道:“你肯讓我走幹.”
賣糕人道:“我要的本就不是你這個人。”
無忌道:“你要的是什麼幹.”
賣糕人道“我要的是你帶來的那口棺材。”
疑雲棺材是無忌自己去買的,上好的柳州楠木,加工加料,精選特製。
無忌道:“閣下的眼光真不錯,這口棺材的確是口好棺材。”
賣糕人道:“我看得出。”
無忌道:“但是無論多好的棺材,也不值得勞動閣下這樣的人出手。”
賣糕人道:“你說不值得,我卻說值得。”
無忌道:“閣下若是真的想要這麼樣一口棺材,也可以再去叫那棺材店加工趕造一。”
賣糕人道:“我要的就是這一口。”
無忌道:“難道這口棺材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賣糕人道:“那就得看這口棺材裏有些什麼?”
無忌道:“裏麵隻有一個人。”
賣糕人道:“一個什麼樣的人?”
無忌道:“一個朋友。”
賣糕人道:“是個活朋友,還是個死朋友?”
勺無忌笑了:“我這人雖然不能算很講義氣,可是,也不會把活朋友送到棺材裏去。”
他說的不是實話,也不能算謊話。
唐玉還沒有死亡是他親手把唐玉擺進棺材裏麵去的。
唐玉並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這口棺材裏的確隻有唐玉一個人。
他親手蓋上棺材,雇好挑夫,親眼看著挑夫們把棺材抬到這裏,的確一點不假。
一這賈糕人卻好像完全不信,又問道:“你這朋友已死了?”
無忌道:“人生百年,總難免會一死的。”
賣糕人道:“死人還會不會呼吸?”
無忌搖頭。
他已經想到了一點漏洞,可是他從末想到別人會看出來。
賣糕人顯然已看了出來。
他冷笑道:“死人既然已經不會呼吸,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棺材上,留兩個透氣的洞?”
無忌歎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賈在想不到會有人這麼樣注意一口棺材。”
一這是實話。
如果有棺材擺在那裏,每個人都免不了要去看一眼的。但卻很少有人還會再看第二眼。
女人衣服上如果有個洞,人人都會看得很清楚,但看見棺材上有個洞的人就不多了。
無忌又道:“但是這棺材的確隻有一個人,這個人的確是我的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是我的朋友。”
賣糕人道:“你為什麼要把他裝進棺材裏去”
無忌道:“因為他有病,而且病得很重。”
賈糕人道:“他患的是不是見不得人的病”
無忌道:“你想看看他?”
賣糕人道:“我隻想看看你說的是不是真話”
無忌道:“如果棺材裏真的隻有一個人呢”
賣糕人道:“那麼我就恭送你們的大駕上路,這裏的酒帳也由我付了?”
無忌道:“不管棺材裏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穴糕人道:“就算你把我老婆藏在棺材裏,隻要棺材裏沒有別的,我也一樣讓你們走。”
無忌道:“你說話算數?”
賣糕人道:“淮南門下,從沒有食言背信的人。”
無忌道:“那就好極了。”
他一直在擔心,生怕他們要找的是唐玉。
他不願為了唐玉踉他們動手,也不能讓他們把唐玉劫走。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他們並不是為了唐玉而來的,卻還是猜不出他們為什麼想要這棺材十棺材就擺在涼棚外的欄杆下。
四個挑夫要了壺茶,蹲在棺材旁邊,用隨身帶來的硬餅就茶喝。
茶雖然又冷又苦,餅雖然又乾又硬,他們卻還是吃得很樂,喝得很樂。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人生中的樂趣本來已經不太多了,所以他們隻要能找到一點點快樂,就絕不肯放過。
所以他們還活著。
膘樂本就不是“絕對”的,隻要你自己覺得快樂,就是快樂。
奇怪的是,這個賣糕人不但對棺材有興趣,對這四個挑夫好像也很有興趣。
他們衣不蔽體,骨瘦如柴,而且蓬頭散發,又黑又髒,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別人去看的地方。
一這賣糕人卻一直在看著他們,一雙眼睛就像是釘子般盯在他們身上,舍不得移開。
他雖然說要看看棺材是否隻有一個人,可是他的一雙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了,並沒有移動一步。
無忌反而忍不住要提醒他:“棺材就在那裏。”
賣糕人道:“我看得見。”
無忌道:“你為什麼還不過去?”
賣糕人枯瘦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詭秘的冷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了一句讓無忌大出意外的話“因為我還不想死在雷家兄弟的霹靂彈下。”
無忌立刻問道:“雷家兄弟霹靂堂的雷家兄弟”
“不錯。”
“雷家兄弟來了?”
“至少有四個人來了。”
“在那裏?”
“就在那裏!”
賣糕人冷冷的接著說;“蹲在棺材旁邊喝茶吃餅的那四位仁兄,就是雷震天門下的四大金”
霸無忌的臉色變了。
他當然知道霹靂堂有四大金剛,是雷震天的死黨,也是大風堂的死敵。
一這四個又窮又髒又臭的苦力,就是霹靂堂的四大金剛?
他們為什麼要如此怍賤自己為什麼要來替他抬這口棺材幹.縱然他們已經發現他就是趙無忌,也不必這麼樣做的。
他們至少還有一種更好的法子,可以將他置之於丸地。
年紀最大的一個挑夫,忽然歎了氣,慢慢的站了起來。
他左手還是端著個破茶碗,右手還是拿著半塊餅,身上穿的是那套又髒又破,幾乎連屁股都蓋不住的破布衣服。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樣子已完全變了。
他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身上已散發出動力,無論誰都已看得出這個人絕不是個卑微低賤的苦力。
賣糕人冷笑,道:“果然是你,你幾時改行做挑夫的”
一這挑夫道:“這半年來我們兄弟一直都在幹這一行。”
賣糕人道:“你們一直都在替人挑棺材?”
一這挑夫說道:“不但挑棺材,連糞都挑。”
賣糕人道:“你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一逅挑夫道:“因為找聽說這種事做久了,一個人的樣子就會改變的。”
賣糕人道:“你們的樣子賈在變了不少。”
一逅挑夫歎了口氣,道:“所以我才想不通,你怎麼會認得出我們來?”
賣糕人淡淡道:“這也許隻因為我的眼力特別好,也許因為有人走漏了你們的消息。”
一逅挑夫臉色變了,厲聲道:“知道這件事的,隻有畿個人,是誰把我們出頁給你的?”
賣糕人不望他了。
黑鐵漢一個箭步竄過來,沉聲道:“我們兄弟和雷家並沒有過節,隻要你們留下這口棺材,不管你們要到那裏去,不管你們要去幹什麼,我們兄弟絕對置身事外,不聞不問。”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有別人問起你們,我們兄弟也不會說出來,就隻當今天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麵。”
在黑婆婆麵前,他一向很少開口,現在說起話來,卻完全是老江湖的口氣,每一句都說在節骨眼上,而且,替別人留了餘地。
鄙惜這挑夫並不領情,冷冷道:“你手裏拿著的是金弓銀箭,百步穿楊,百發百中,你身旁站著的這個人,雖然連說話的音都變了,我也能認得他就是這一代的淮南掌門鷹爪王。”
賣糕人並不否認。
一這挑夫又道:“你們兩位居然肯放我一條生路,我兄弟本該感激不盡,何況陪你們來的那四位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好像還有喪門劍的名家鍾氏兄弟和鐵拳孫雄。”
賣糕人道:“好眼力。”
一這挑夫道:“憑你們六位,今天要把我們兄弟這四條命擱在這裏並不難,隻可惜……”
賣糕人道:“隻可惜怎麼樣?”
一這挑夫冷笑道:“隻可惜,人一死了,拳頭就會變軟了,也就沒有法子再使喪門劍了。”
賣糕人微笑道:“,幸好,他們還沒有死。”
一這挑夫道:“他們還沒有死你為什麼不回頭去看看?”
賣糕人立刻回頭去看,臉上的笑容已僵硬。
本來坐在他後麵的四個人,現在已全都倒了下去,腦後的玉枕穴上,赫然插著恨竹筷,一尺多長的竹筷,已沒入後腦五寸.口腦殼本是人身上最堅硬的地方,能夠以一根竹筷洞穿腦殼,已經是駭人聽聞的事。
包可怕的是,這四個人本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竟全都在這一瞬間被人無聲無息的奪去性命而沒有人發覺是誰下的毒手。
這人的出手好快,好準,好狠?
茶棚裏的人早就溜光了,連掌櫃和夥計都已不知躲到那裏去。
除了這個賣糕人和無忌黑鐵漢之外,茶棚裏隻剩下三個活人。
那位胃欠佳的胖公子,雖然還活著,卻已被嚇得半死,整個人都幾乎癱到桌子底下去。
他的同伴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何況,這兩人一直都是坐在鍾家兄弟和孫雄的前麵,竹筷卻無疑是從後麵飛來的。
他們後麵隻有一個人。
一這個人還沒有走,隻因為他早已醉了,無忌來的時侯,這個人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已擺滿了喝空的酒壺。
他沒有戴帽子,露出了一頭斑斑白發,顯然已是個老人。
他身上穿的一件藍布衫,不但是已洗得發白,而且還打著好畿個補釘。
,難道這落拓的老人,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竟能在無聲無息中取人的性命,竟能在揮手間殺人於十步之外,賣糕人手裏緊握著他的那對鐵鷹爪一步步向這老人走過去。
他知道他的手在流汗,冷汗。
他手裏的這雙鐵鷹爪,也是殺人的器,也曾有不少英雄好漢,死在這對鐵鷹爪下。
但是現在他的手卻在抖,別人也許不見,他自己卻可以感覺得到。
能夠以一根竹筷,隔空打人,貫穿,殼的人,絕不是他能對付得了的。
一個已經在江湖中混了三十年的人至少總有這一點自知之明。
但是他不能退縮。
淮南派現在雖已不是個顯赫的門派也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曆史。
不管怎麼樣,他總是淮南這一代的掌門人,為了生活,為了把門麵支持下去,他可以改變容貌聲音來做強盜,卻絕不能讓淮南派的聲名敗在他手裏。
一這正是江湖人的悲劇。
江湖中的輝煌曆史,就正是無數個像這樣的悲劇累積成的。
杯已在手,箭已在弦。
黑鐵漢彎弓拉箭,一雙眠睛也盯在那老人的滿頭白發上。
老人忽然說話了,說得含糊不清,仿佛是醉話,又仿佛是夢囈。
“為什麼大家都想要這口棺材,是不是全部都活得不耐煩了,都想躺進棺材裏去!”
賣糕人的瞳孔收縮,手握得更緊。
現在他已確定這個老人就是剛才以竹筷洞穿他夥伴頭顱的人。
他忽然大聲喊道:“前輩。”
老人還是伏在桌上,鼻息沉沉,仿佛又睡著了。
賣糕人冷笑道:“以你的年紀,我本該尊你一聲前輩,我還沒有忘記江湖中的規矩,你最好也莫要忘記自尊自重。”
老人忽然縱聲大笑,道:“好,說得好。”
他乾疳的臉上長滿了一塊塊錢大的白癬,眉毛脫落,醉眼蒙朧,笑起來就像是頭風乾了的山羊他已抬起頭,看著賣糕人道:“想不到小小的淮南派中,居然有你這種人,居然還懂得江湖規矩,還有點掌門人的氣派。”
賣糕人道:“我不是淮南掌門。”
老人道:“你不是?”
賣糕人道:“我隻不遇是一個賈糕的人。”
老人笑道:“原來你是來頁糕的。”
賈糕人道:“賣糕的人,有時也會殺人。”
老人道:“你要殺誰?”
賣糕人道:“殺你!”
老人又大笑,道:“你自己也該知道,你絕不是我的對手,又何苦來送死?”
賣糕人忽然也大笑道:“我殺了你,殺的是名震江湖的武林前輩,你殺了我,殺的卻隻不過是一個賣糕的人,我死又何妨。”
大笑聲中,他的鐵鷹爪已飛出。
昔年,鷹爪王自淮南出道,名動天下,隻馮一雙鐵拳,和十三年苦練而成的大鷹爪力,創立了淮南鷹爪門,從來沒有用過兵刃。
鄙惜他的後人們既沒有那麼精純的功夫,也沒有他的神力,所以才造出這麼樣一對奇形外門兵刃,以補功力之不足。
他臨死時,看到這種兵刃,就知道,淮南這一派,遲早難免要被毀在這對鐵鷹爪下。
因為他知道無論多精巧的兵刃,總不如雙手靈巧,他三十“招大鷹爪手,用這種兵刃使出來,絕對沒法子發揮出應有的威力。
他也知道他的後人們有了這種兵刃後,更不肯苦練掌力了。
但是這對兵刃卻實在很靈巧霸道,兩隻鷹爪般的銅抓,不但有生裂虎豹之利,而且可以伸縮自如。
如果運用得巧妙,甚至可以用它從頭發裏挾出一個虱子來。
賣糕人在這對兵刃上也下過多年苦功,一著擊出,雙爪齊飛,左手的鐵爪輕靈變幻流動,右手的鐵爪剛裂霸道威猛。
這一著力量間,有巧勁,也有猛力,這一著的招式間,有虛招,也有實招,虛招誘敵,賈招打的是對方致命處。
老人一雙朦朧的醉眼中,忽然精光暴射,大喝一聲:“開!”
叱聲出口,他的身形暴長,袍袖飛卷,鐵鷹爪立刻被震得脫手飛出,遠遠的飛出了二十丈,落在竹棚外的山坡上。
賈糕人居然沒有被震倒,居然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
但是他的眼珠已漸漸凸出,鮮紅的血絲,已沿著他嘴角流下來。
老人盯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要殺我,我不能不殺你。”
賣糕人咬緊牙關,不開口。,老人道:“其賈你應該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
賣糕人忽然問:“我是誰?”
他一張嘴,就有口鮮血噴了出來。
老人搖頭歎氣,道:“鷹爪王,王漢武,你這是何苦?”
賈糕人用衣袖擦乾了嘴角的鮮血,大聲道:“我不是鷹爪王,不是王漢武。”
罷擦乾的血又流出來,他喘息著道:“鷹爪王,王漢武早已死了,沒有人能殺他,他……他是病死的,我……我……”
老人眼睛裏已露出同情之色,柔聲道:“我知道,你隻不過是一個賣糕的人而已。”
賣糕人慢慢的點點頭,閉上眠睛,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因為他並不是王漢武,淮南一派不散的威名,並沒有毀在他手裏。
所以沒有人能擊敗鷹爪王,從前沒有,以後更沒有。
四黑鐵漢滿眶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忽然也霹靂大喝一聲:“開?”
杯弦一響,三尺六寸長的銀羽箭已隨弦飛出,喝聲如霹靂鷲雷,箭去如星閃電。
黑鐵漢身長八尺,兩膀有千斤之力,他的金背鐵胎弓是五百石的強弓,的銀羽箭雖然不能開山射月,但也足以穿雲裂石。
江湖傳說,如有三個人背貼著背站著,他一箭就能射個對穿。
鄙是銀光一閃,箭忽然已到了老人手裏,他隻伸出兩根手指,就把這根雲裂石的銀羽箭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