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虎子下(3 / 3)

每個人都閉上了嘴,這屋子裏的人絕沒有一個是笨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小姐忽然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為什麼連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

無忌正在奇怪,每個人都正在覺得奇怪的時候,她忽然說出了一句話。

走到門口,她忽然回過頭,看著無忌,輕輕地說出了四個字。

她說:你跟我來。”

她要無忌跟她到哪裏去?去幹什麼?

無忌沒有問,也不能問。

就算他明知她要帶他上絞架,下油鍋,他也隻有跟她去。

花園裏黑暗而安靜。

憐憐走在前麵,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心裏也有個不能解決的問題,

她一直都沒有回頭。

無忌也走得很慢,跟她總是保持著一段相當的距離。

她的背影看來苗條而纖柔,隻要他一出手,她立刻就會倒下去,永遠倒下去,這裏就再也沒有人會說出他的秘密。

有幾次他都已忍不住要出手。

但是他一定要勉強控製住自己,因為他絕不能出手。

黑暗中到處都可能有埋伏,金老大和一丈紅那些人一定也都在暗中監視著他。

胡矮子的硬功和掌力,已經不是容易對付的。

一丈紅無疑也是個極可怕的對手,隻看她那柔軟而靈活的眼睛,修長結實的手和腿,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手必定極靈敏。

亥人的出手通常都比男人更du辣,因為她們如果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一定要比男人更堅強,而且一定要有幾招特別厲害的功夫。

那位病大夫雖然全身都是病,但是眼睛裏,神光內蘊,想必有一身極精深的內功。

金老大當然更可怕。

他身經百戰,也不知會過多少武林高手,不說別的,就隻這種從無數次出生人死的艱苦戰役中得到的經驗,已經沒有人能比得上。

要對付這四個人已經很不容易,何況除了他們之外,還不知有多少更可怕的高手在暗中跟著她,保護她。

如果她死在無忌手裏,無忌還能活多久?

他怎麼能輕舉妄動?

可是就算他不出手,又能活多久?

無忌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如果我是她,我明明知道她是來殺我父親的,我會把她帶到哪裏去?

這答案無論誰都可以想象得到,因為現在她也別無選擇的餘地。

她隻有帶著他去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隻要跟她往前走一步,距離死亡就近了一步,但是他卻偏偏不能停下來。

憐憐忽然停了下來,停在一個小小的月門外,門裏有個幽雅而安靜的小院。

她終於回過頭。

但是她並沒有看無忌一眼,隻是麵對著黑暗,輕輕地說:“這個人是我以前就認識的老朋友,我想跟他安安靜靜的聊聊天,不管有誰來打擾我們,我都會非常非常不高興的。”

誰也不敢讓大小姐不高興,誰也不會闖進去打擾他們的。

可是她為什麼要跟無忌單獨相處?她究竟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她準備用什麼法子對付他?

如果一個人已經走上絕路,不管別人要用什麼法子對付他,都沒什麼分別了。

院子裏有個小小的蓮池。

荷花雖然還沒有開,風中卻充滿了蓮葉的清香。

風從窗外吹進來,燭火在搖曳。

窗子是開著的。

窗下有張精巧而舒服的椅子,她想必常常坐在這張椅子上,看著窗外的蓮池發呆。

現在她卻沒有在這張椅子上坐下來,反而招呼無忌:“坐。”

無忌坐下。

既然已經到了這裏,是站著也好,是坐下也好,都已沒什麼分別。

對麵還有扇窗子,憐憐站在窗子下,背對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道:“四月已經過去了,荷花又要開了。”

無忌沒有開口,也沒法子開口,他隻有等。

又不知過了多久,憐憐終於回過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

無忌也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知道。”

憐憐道:“我也知道,你是為什麼來的。”

無忌道:“你應該知道。”

他不再否認,“我是來殺上官刃的。”

憐憐道:“我想現在你也應該知道,你要殺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無忌道:“我也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會讓別人來殺自己的父親”

憐憐道:“絕沒有。”

無忌道:“現在,你準備怎麼樣對付我?”

憐憐沉默著,忽然又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

無忌道:“你怎麼會不知道?”

憐憐道:“因為,你這麼樣做並沒有錯。”

無忌道:“哦?”

憐憐道:“如果我是你,有人殺了我父親,我也會殺了他的。”

無忌道:“隻可惜你不是我。”

憐憐道:“如果你要殺的是別人,我一定會用盡所有的力量幫助你!”

無忌道:“隻可惜我要殺的人,就是你的父親。”

他淡淡地接著道:“所以不管你準備怎麼對付我,我都不會恨你,因為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同樣做的。”

憐憐又沉默了很久,才慢饅地說道:“就因為我是他的女兒,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殺死了你的父親。”

無忌道:“哦?”

憐憐道:“他一向是個非常正直的人,有時雖然冷酷無情,卻絕對正直,我實在沒法子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無忌道:“‘哦!”

憐憐道:“所以我一定要親自到和風山莊去看看,其中是不是別有隱情。”

無忌道:“現在你已經去過了。”

憐憐黯然道:“我甚至還偷偷地到你父親的書房裏去過,站在你父親被害的地方。”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痛苦和悲傷,那時候夜已很深了,四下寂無人聲,就跟現在一樣,我一個人站在那裏,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來殺我的父親報仇,我應該怎麼辦?”

這是個死結。

隻要一想這問題,她就算在睡夢中也會突然驚醒,流著冷汗驚醒。

因為她知道她的父親錯了。

憐憐道:“我一直在告訴我自己,他沒有做錯事,他這麼樣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可惜,這些話我自己都沒有法子相信。”

她笑了笑:“你可以騙得過任何一個人,卻永遠沒法子騙過自己的。”

她的笑容也充滿了痛苦:“所以那時候我一直在想法子接近你,希望能化解開你跟我父親之間的仇恨,隻要你能原諒他,隨便對我怎麼樣,隨便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無忌冷冷地看著她,心裏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刺痛。

他不能不承認,她實在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實在值得同情。

因為她已不借犧牲自己。

隻可惜這種仇恨永遠都解不開的。

他隻有硬起心腸,冷冷道:“如果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上官刃的女兒,我一定會殺了你!”

憐憐淒然道:“如果那時候你就殺了我,我非但絕不會怪你,也許反而會感激你!

無忌道:“為什麼?”

憐憐黯然歎息,道:“因為現在我忽然覺得自己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她幽幽地接著道:“如果我已經死了,哪裏還會有現在這種煩惱痛苦?”

無忌道:“現在你還是不該有什麼煩惱,這件事並不難解決。”

憐憐道:“哦!”

無忌道:“現在我如果能殺你,還是一定會殺了你的。”

憐憐道:“我相信。”

無忌道:“剛才在花園裏,我至少已有三次會殺了你的。”

憐憐道:“你為什麼不動手?”

無忌道:“因為我雖殺了你,我也絕對沒法子活著離開這裏。”

憐憐承認。

無忌道:“我既然要殺你,你當然也可以殺我,這本來就是天公地道的事。”

憐憐說道:“你至少可以跟我同歸於盡。”

無忌笑了笑:“我跟你之間並沒有仇恨,上一代的仇恨,跟下一代完全沒有關係,我為什麼要你陪我死?”

他的笑容看來還是很鎮靜:“我這次來,本來就抱著不成功便

成仁的決心,現在我已盡了力,雖然沒有成功,我死而無怨。”

憐憐看著他,過了很久很久,才問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無忌道:“是。”

憐憐又輕輕歎息道:“—個人隻要能死而無怨,死得問心無愧,

死又何妨?”

無忌忽然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憐憐道:“我常常聽人說,千古艱難唯一死,所以我一直認為,

死是件很困難的事。”

無忌道:“那的確不太容易。”

憐憐道:“可是我現在已經明白,有時候活著反而比死更困難

得多。”

無忌也不禁長歎,道:“有時的確如此。”

憐憐道:“所以一個人若是真心想死的時候,就不如還是讓他

死了的好。”

無忌道:“是的。”

牆上掛著一柄劍,一柄三尺七寸長的烏鞘劍。

憐憐摘下了這柄劍“嗆”的一聲,拔劍出鞘,劍鋒寒如秋水。

她忽然將這柄劍交給了無忌,她的態度冷靜而鎮定。

她忽然說:“你殺了我吧!”

別無選擇

劍是真實的。

當你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劍柄時,那種感覺也是真實的。

對一個學劍的人來說,世上幾乎已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感覺更真實。

無忌是學劍的人。

現在他手裏已經握住了這柄劍,但是這次他心裏卻沒有這種真實的感覺。

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實的事。

憐憐凝視著他,一個宇一個字慢慢地說:“這是真的,我真的要你殺了我。”

無忌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憐憐道:“因為我父親已經殺了你父親,我絕不能再傷害你。”她又補充:“我父親已經錯了,我絕不能再錯。”

無忌還是不能了解。

憐憐道:“我若不死,你就難免要死在我手裏,因為我絕不會讓你去傷害我父親。”

無忌苦笑,道:“你死了又怎麼樣?又能解決什麼事?”

憐伶道:“我死了之後,你和我父親才能活下去。”

無忌又問:“為什麼?”

憐憐道:“因為我死了之後,就沒有別人能揭穿你的秘密。”

她又道:“金老大他們絕對想不到你會殺我的,所以你殺了我之後就趕快走,他們絕不會阻攔你,現在你的秘密既然還沒有被揭穿,要離開唐家堡還不難!”

無忌承認。

如果現在他立刻就走,的確還有機會逃出去。

憐憐道:“可是你殺了我之後就一定要趕快走,絕不能再停留片刻,所以你就沒法子再去找我父親了。”

她又笑了笑:“何況,你殺了我之後,心裏多少總難免有點難受,我們兩家的仇恨,說不定也會因此而漸漸衝淡。我自己當然也死得問心無愧,所以我想來想去,隻有用這法子解決。”

這件事本來就是個死結,隻有用“死”才能解得開。

無忌如果死了,這個結,也同樣能解開。

她為什麼不讓無忌死?

她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傷害無忌?為的是什麼?

無忌就算是個不折不扣,無可救藥的呆子,也應該明了她這種情感。

無忌就算真的是個冷酷無情,心腸如鐵的人,對這種情感也應該感激。

隻可惜現在他根本沒有資格被別人感動,根本沒有資格擁有情感。

因為他這個人根本已不屬他自己。

自從他父親慘死之後,他就已經將自己出賣給一個惡魔——

一個名字叫“仇恨”的惡魔。

這個惡魔在人間已橫行多年,已不知奴役過多少人的心。

窗外有風。

閃動的燈光,照著憐憐蒼白的臉,她已不再是以前那個任xing活潑的女孩子。

無忌忽然道:“你是個笨蛋。…

他絕不讓自己臉上露出任何情感:“隻有笨蛋,才會想得出這種笨法子!”

憐冷自己也承認。

這法子的確很笨,但卻是她唯一能想得出的一種法子。

無忌道:“笨蛋都該死,我的確應該殺了你的。”

憐憐道:“你為什麼還不出手?”

殺人的劍已經在手裏,應該殺的人已經在麵前。

無忌為什麼還不出手?

隻有一種理由解釋,但是這個理由他既不願承認,也不願說出來。

有人替他說了出來。

他忽然聽見一個人冷冷道:“他還不出手,隻因為他也是個笨蛋”。

這個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無忌回過頭時上官刃已經在他眼前。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上官刃的臉上也同樣沒有任何表情。

他們雖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們至少有一點相同之處。

他們都不配擁有情感。

不共戴天的仇人已在麵前。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麵,卻無疑是最後一次。

無忌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

上蒼對他總算不薄,又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他一定要把握住。

他絕不能再有任何顧忌,絕不能為了任何人、任何事把這次機會放過。

同情,憐憫,仁怨……這些高貴的情感,他都得遠遠拋開。

為了複仇,他隻有不擇手段。

劍光一閃,劍尖已到了咽喉。

上官刃冷冷地看著他,冷冷的看著他手裏的劍,連眼睛都沒有眨。

無忌冷笑,道:“你真的以為我不敢殺她?”

上官刃道:“你當然不敢!”

無忌道:“為什麼?”

上官刃道:“因為你要殺的是我,不是她,你若殺了她,就再也不會有機會殺我!”

趙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看得的確很準。

上官刃道:“所以,你根本沒法子用她來要挾我,我也絕不是個會受人要挾的人。”

無忌道:“我看得出。”

上官刃道:“我也看得出你絕不會輕易放了她的。”

無忌道:“我絕不會。”

上官刃道:“所以我隻有讓你用她來跟我做個交易。”

無忌道:“你也知道我要跟你做什麼交易?”

上官刃道:“你放了她,我就給你一次機會。”

無忌道:“什麼樣的機會?”

上官刃道:“公平交手的機會。”

無忌道:“這交易聽來倒不壞。”

上官刃道:“我保證你絕對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頤了。”

無忌道:“但是我怎麼知道你說的話算數?”

上官刃道:“你不知道。”

無忌道:“隻可惜現在我好像沒什麼選擇的餘地。”

上官刃道:“一點也不錯。”

無忌盯著他,心裹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別無選擇?”

答案幾乎是絕對肯定的。

是!

他的父親就因為信任這個人,所以才會死在這個人手裏。

隻要他還有一點選擇的餘地,他絕不會信任這個人。

可惜他沒有。

窗外有風,閃動的燈光,照著憐憐的臉,森寒的劍光也照著她的臉。

她的臉色忽然變成一種仿佛透明般的慘白色。

她不能眼看著無忌再受他父親欺騙,她不能讓無忌死。

她更不能眼看著他的父親死在別人劍下。

可惜她偏偏無能為力。

無忌手裏的劍鋒,距離她的咽喉仿佛漸漸遠了,她忽然大喊:“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忽然把自己的咽喉送上了劍鋒。鮮血湧出,她倒了下去。

——這是個死結,隻有“死”才能解得開!

她也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寶劍雙鋒

別無選擇!無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慘的境界不是生離,不是死別,不是失望,不是挫敗。

絕不是。

人生中最悲慘的境界,就是到了這種無可奈何,別無選擇的時候。

隻有身曆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無忌了解。

看到憐憐自己將咽喉送上他手裏的劍鋒,看到鮮血從憐憐咽喉裏湧出。

他也同樣覺得一陣刺痛,仿佛也同樣被人刺了一劍。

這一劍沒有刺在他的咽喉上,這一劍刺到了他心底深處。

——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是在求她的父親放了趙無忌?還是在求無忌放了她的父親?誰也不知道。

但是這句話的力量,卻遠比世上任何一柄寶劍的力量都大。

她隻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換回這兩人心裏的仁愛與寬恕。

對她來說,死,根本算不了什麼。

她隻希望能讓他們知道,生死之間,並不如他們想象中那麼嚴重。

在這一瞬間,無忌整個人都已被她這種偉大的情感所震懾。

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已忘記了一切,甚至連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記。

在這一瞬間上官刃舉手間就可以殺了他。

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還要再給他一次機會。

等他從這陣震懾中驚醒時,他忽然發現自己夢想中的機會赫然就在眼前。

憐憐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刃已衝過來,伏下身子去看她。

他的背對無忌。

他的背寬闊,無論誰一劍刺過去,都絕對不會錯過。

年輕人都喜歡做夢,各式各樣的美夢。

無忌還年輕。

在他做過的最美好的一個美夢裏,就看見過這樣的情況。

——他的手裏有劍,他的仇人正好背對著他,等著他一劍刺下去。

可是這個夢境實在太荒唐——美麗的夢總難免有些荒唐。

他從來也沒有期望這夢境有實現的時候,想不到現在夢競已成真。

他的仇人正好背對著他!

他的手裏正好有劍,這種機會他怎麼能錯過?怎麼會錯過?

他所受過的苦難,他心裏的悲痛仇恨,都絕不容他將這機會錯過。

劍光一閃,劍已出手。

奇怪的是,這一劍並沒有刺下去。

幸好這一劍沒有刺下去。

幸好上蒼對他總算不薄,沒有讓他將這一劍真的刺下去。

憐憐咽喉上的血漬仍未幹。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並不完全是因為這原因。

司空曉風曾經交給他一隻白玉老虎,要他在殺上官刃之前,將這隻老虎還給上官刃。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也並不完全是為了這原因。

他一向是個很守信的人,他已答應過司空曉風,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根本已忘了這件事。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隻因為他是趙無忌。

也不知有多少種原因,才使得趙無忌變成了現在這麼樣一個人。

同樣的,也不知有多少種原因,才使得他這一劍刺不下去。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這雖然是佛堂的撣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別的事也都是這樣子陰,

這一劍雖然沒有刺下去,劍鋒距離上官刃左頸的大血管卻已不及一寸。

上官刃當然可以感覺到這種貶人肌膚的森寒劍氣。

但是他完全沒有反應。

無忌握緊劍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

他盡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憐憐,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要讓你看清楚我是誰。”

上官刃沒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從你十歲時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現在又何必再看。”

無忌動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上官刃道:“從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誰。”

他忽然長歎息了一聲:“趙無忌,你根本不該來的。”

無忌臉色變了。

如果上官刃那時就已知道他是誰,為什麼不將他的身份揭穿?

他拒絕去想這個問題。

他根本拒絕相信這件事。

上官刃道:“你若以為你真的能騙過我們,你就錯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的人。”

他的聲音冰冷:“現在你本該已經死過四次。”

無忌在冷笑。

他還是拒絕相信,上官刃無論說什麼,他都拒絕相信。

上官刃道:“你說你叫李玉堂,是績溪溪頭村的人,那一次,你本來已經死定了。”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還沒有死,隻因為派去調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買,替你隱瞞了實情。”

無忌忍不住問:“是誰收買了他?”

上官刃道:“是一個還不想讓你死的人。”

這件事正是無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認,這一次的確是死裏逃生。

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這裏來,居然就敢孤身涉險,夜探唐家堡。”

他的聲音裏似乎有了怒意:“你將唐家堡看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那一次他本來也已經死定了。

他沒有死,隻因為有人替他引開了埋伏——一個還不想讓他死的人。

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殺了小寶,你也死定了。”

無忌又忍不住問:“為什麼?”

上官刃道:“因為你絕不會殺他的,你一定會想法讓他脫身,因為你已經知道他是大風堂潛伏在這裏的人。”

他冷冷地接著道:“但是你不殺他;你就必死無疑。”

無忌道:“難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

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殺小寶,就是在試探你,他遠比你想象中厲害得多。”

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象中厲害得多。”

無忌道:“雷震天?”

上官刃道:你以為他會跟你同仇敵愾,對付唐家堡,其實他已經準備把你出賣給另一個人,因為對他來說,那個人遠比你有用。”

無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這件事,又替我殺了雷震天?”

上官刃道:“不錯。”

無忌問道:“小寶也是被這個人殺了的?”

上官刃道:“是。”

無忌道:“那個不想讓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過四次?”

上官刃道:“是的。”

無忌忽然閉上了嘴。

他本來還有很多話要問的,至少他應該問。

——這個人究竟是誰?

—上官刃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

白玉老虎的秘密

寶劍有雙鋒,一枚銅錢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反兩麵的

—除了“正義”外,幾乎每件事都有。

這件事無忌所看到的一麵是;

上官刃謀殺了他的父親,背叛了大風堂,不忠不義,罪無可恕。

這都是事實,鐵證如山,沒有人能推翻,他實在想不出這件事怎麼還會有另外一麵。

不管上官刃是不是救過他?不管上官刃是為了什麼救他都一樣。

他還是要殺這個人!

但是就在他已決心下手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那隻白玉老虎!

司空曉風為什麼一定要他出手前將這隻白玉老虎交給上百刃!

——這隻白玉老虎中有什麼秘密?

白玉老虎仍在。

他隨時隨地都將這隻白玉老虎帶在身邊,一伸手就可以拿出來。

現在他已將這隻白玉老虎捏在手裏。

他的另一隻手裏握著劍。

——不管怎樣,先殺了上官刃再說。

—不管怎麼樣,都得先將這隻白玉老虎交給上官刃!

他心裏充滿了衝突和矛盾,他的兩隻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了青筋。

忽然間“波”的一聲響,他競將這隻白玉老虎捏碎了。

這隻外表看來堅實細密的白玉老虎,競像是一些外表看來溫良如玉的君子一樣,竟是空心的。

唯一不同的是,它心裏藏著的不是偽善和罪惡,而是一卷紙,一個秘密。

一個驚人的秘密。

一個足以改變很多很多人命運的秘密,也改變了趙無忌的一生

寶劍有雙鋒,一枚銅錢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麵反麵的。

現在無忌終於看到了這件事的另外一麵,這一麵才是真正的事實。

白玉老虎中藏著的這張紙,是他父親的手筆,是趙簡臨死前親手寫出來的。

他寫出的絕對是個令人做夢都想不到的秘密。

他寫的當然絕對是事實。

這件事發生時,就是在一年前那個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

那時霹雷堂已經和蜀中唐家聯盟,勢力倍增,已經不是大風堂所能抗拒的。

那時,大風堂的情況已日漸衰敗,大風堂門下弟子的情緒也都很低落。

如果沒有奇跡出現,霹雷堂和庸家隻要一發動攻擊,不出三個月,大風堂就要徹底被毀滅。

那時大風堂的堂主雲飛揚雲老爺子正在坐關,要怎麼才能拯救大風堂,這責任就落在趙簡,司空曉風,和上官刃三個人身上。

他們不能坐在那裏等著奇跡出現。

他們更不能眼看著大風堂被毀滅。

奇跡既然不會出現,他們隻有用“奇計”。

他們想起了春秋戰國時,那些英雄誌士為了保全自己的家國所作的壯烈犧牲。

他們想起了聶政、荊坷、高漸離,和勾踐的故事。

這些人這中,有的為了刺殺暴君,不惜血濺五步,和對方同歸於盡,有的為了複國複仇,隻能忍辱負重,臥薪嚐服。

這些人所用的方式雖然不同,所作的犧牲卻同樣慘烈。

為了大風堂,他們也同樣不借犧牲自己。

計劃就是這樣決定的。

要挽救大風堂的危機,必須先做到幾件事。

——阻延對方發動攻勢的日期,爭取時間加強自己的力量。

——隔離霹雷堂和唐家的聯結,收買對方的部下,造成對方內部的衝突。

——刺探對方內部的機密,找出對付庸家獨門du藥暗器的方法,和唐家獨門解藥的配方。

——查出大風堂自己內部的奸細。

要做到這幾件事,就一定要潛入對方的內部,獲得對方的信忱。

大風堂門下,有誰能做到這一點?

唐門和天下所有別的幫派都不同。

因為他們並不是一個因為利害關係而組成的幫派,而是一個巨大的家族,不但先天就有血親作為維係的力量,而且還有多年的曆史基礎。

要打進他們的內部絕不是件容易事,除非這個人能使他們絕對信任。

要獲得他們信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替他們做幾件久已想去做,卻做不到的事,把一樣他們久已想得到,卻沒法子得到的東西帶去給他們。

——唐家最想得到的是什麼?

於是司空曉風、上官刃、趙簡又想到另一個故事。

他們想到了樊放期樊將軍的頭。

趙簡和唐家有宿仇。

如果有個人能把趙簡的頭顱送去,唐家也一定會很感激。

為了要讓聶政能有行刺的機會,樊將軍不借犧牲自己的大好頭顱。

為了同樣的理由,趙簡也不借把自己的頭顱割下來。

最重要的問題是:

誰把趙簡的頭顱送到唐家去?

這個人所作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遠比趙簡的死更大。

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一個自己誓死效忠的組織,引刀成一快,趙簡的死已經有了代價。

這種事並不痛苦。

可是這個人卻要忍受天下的罵名,被天下英雄所不恥。

在真象還不能公開的時候,他一定要自認為叛徒。

這還不夠。

這個人不但要能忍辱負重,忍受各種試探和侮辱,還要沉著冷靜,機敏過人,才能獲得唐家的信任,深入他們的內部,絕不能被人看出一點破綻來,絕不能被任何人懷疑。

這個人所作的犧牲實在太大,所負擔的任務實在太重。

大風堂門下,有誰能做得到?

隻有上官刃!

就在那個喜氣洋洋的黃道吉日,他們決定了這計劃。

趙簡壯烈犧牲。

上官刃潛入敵後。

—司空曉風坐鎮留守。

為了大風堂,二個人都同樣要有犧牲,隻不過犧牲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們選擇在這個黃道吉日開始行動,隻因為這一天是趙簡的獨生子趙無忌的吉期。

又有誰能想到,一個人竟會在自己兒子成婚的那一天做這種事?

為了要獲取唐家的信任,他們實在已經把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都做“絕”了。

他們還替這次行動計劃取了一個秘密的代號

白玉老虎!

這計劃當然是絕對機密。

參與這計劃的,隻有他們三個人,他們決定連無忌都要瞞住。

上官刃殺了趙簡,趙簡的兒子如果不去找他複仇,是不是會引人懷疑?

所以他們絕他們要無忌去找上官刃複仇。

到必要時,甚至連無忌都可以犧牲。

但是上官刃卻絕不能死!至少在任務還未完成之前,絕不能死!

所以他們又考慮到一點。

萬—無忌真的能排除萬難,潛入了唐家堡,有了刺殺上官刃的機會,那怎辦?

唯一的辦法是,讓無忌知道這種事的真象,可是不到最後的關頭,還是不能讓他知道。

所以趙簡臨死前,就將這秘密留在這隻白玉老虎裏。

所以無忌臨行前,司空曉風就把這隻白玉老虎交給了他。現在無忌才明白,司空曉風為什麼會將這隻白玉老虎看得比他生命還重。

活下去

現在這隻白玉老虎已經粉身碎骨。

可是它的任務已完成,它的犧牲已經得到了代價。

無忌得到的是什麼?

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已不能複生。

他的家也被毀了,兄妹親人離散,生離隨時都可能變為死別。

他未來的妻子現在很可能已在別人的懷抱中。

以前這一切他還可以忍受,因為他覺得他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這秘密,他的一切犧牲卻反而變得很可笑。

他幾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來,把心肝五髒全都笑出來,再用雙腳踏爛,用劍割碎,用火燒成灰,再灑到陰溝裏去喂狗,讓趙無忌這個人徹底被消滅,生生世世永遠不再存在。

隻有這麼樣,他的痛苦才會消失。

可惜他做不到,因為他已經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經存在了。

這事實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方法能改變!

他的手裏還握著劍。

他要殺人的還在他劍下。

可要殺的這個人,卻是曾經救過他四次xing命的人。

這個人明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這個人偏偏又是他的恩人。

這個人明明是個不仁不義的無恥叛徒,卻偏偏又是個忍辱負重,一身肩負著大風堂子弟安危的英雄壯士。

他要殺這個人,本來是為了替他父親報仇,可是現在他若殺了這個人,他父親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限目。

他本來不惜一切犧牲,不擇任何手段,都要殺了這個人。

但是他現在他就算被幹刀萬剮,也絕不能傷害這個人的毫發。

這是多麼痛苦的矛盾?

這種痛苦和矛盾,有誰曾經曆過?有誰能想象得到?

劍仍在無忌手裏,但劍上已無殺氣!

一柄劍上若是沒有殺氣,就已不能再威脅任何人。

上官刃雖仍在劍下,但是已轉過身。

他知道這柄劍已不能傷人。“我也知道你心裹在想什麼。”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果你是別人,也許你已經殺了我。”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殺我,隻因為你是趙無忌,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你都有理智,因為你已受過太多苦難,太多折磨,你已經跟別人不同了。”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所以你知道,你絕不能殺我,我絕不能死。”

無忌道:“我絕不能殺你?你絕不能死?”

他雖然在回應著上官刃的話,可是他自己在說什麼,連他自

己都不知道;

他雖然發出了聲音,可是他的聲音連他自己聽來都很遙遠,就

像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

上官刃道:“既然我不能死,你就隻有希望自己死了。”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因為你認為你的痛苦隻有死才能解脫,因為你以

為你可以死。”

無忌道:“我不能死?”

上官刃道:“你不能!你絕不能!”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能死,因為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無忌道:“什麼事?”

上官刃道:“你要保護我,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保護我。”

無忌笑了。

他的仇人居然要他用所有的力量保護他,這實在是件很可笑

的事。

至少他自己覺得自己仿佛是在笑,別人卻覺得他仿佛是在哭。

上官刃道:“你以前要殺我,是為了要替你父親複仇,是為了

要盡到一個做人子的責任,為了要讓你父親死能暝目。”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可是我若死了,你父親的死就變成全無代價了。”

無忌道:“所以我不能殺你。”

上官刃道:“你非但不能殺我,也不能讓我死在別人手裏。”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你要盡到一個做人子的責任,你就要保護我,像你以前要殺我那樣盡力保護我,讓你父親死能暝目。”

無忌沒有再開口。

因為他已忽然清醒,被這種來自極強烈的矛盾中所產生的刺激所驚醒。

上官刃道:“除了我之外,還有個人也要你保護。”

他在看著他的女兒:“你也不能讓她因你而死,否則你也將遺恨終生。”

憐憐還沒有死,她傷口上的血已凝結,她的父親已在她傷口上抹了藥。

每個江湖中的大行家,都有一種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得來的救傷止血金創藥,而且一定都會時常帶在身邊。

上官刃也不例外。

無忌轉過頭,看著她,仿佛同時也看到了風娘和千千的影子。她們也同樣隨時都可能因他而死,為他而死。

她們都不能死,因為她們都是無辜的。

現在白玉老虎雖然已粉碎,可是“白玉老虎”這計劃卻一定要完成。

無忌忽然回頭,麵對上官刃,一字字道:“我絕不會死的。”

上官刃並沒有覺得意外,他對無忌本來就有信心。

無忌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聲音充滿決心,不管怎麼樣要活下去。

上官刃道:“我相信。”我都一定會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