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麵什麼都沒有,這副骰子根本連一點假都沒有。
大家都想問問無忌,怎麼會一連擲出十把“四五六”來的!
可是無忌已經悄悄地走了,他急著要趕回來等雙喜和那位大小姐。
他相信現在她們一定也急著想見他。
無忌也在喝酒,坐在老孔對麵,陪老孔喝。
今天他忽然想喝點酒。
他不能算是個酒鬼,雖然他從十來歲的時候就開始喝酒,雖然他的酒量很不錯,跟別人拚起酒來,很少輸過。
可是他真正想喝酒的時候並不多。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並不完全是因為喝了酒之後膽子比較大,有很多平時不敢做,也做不出的事,喝了酒之後就可以做得出了。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隻因為他真的想喝。
一個並不是酒鬼的人忽然想到要喝酒,通常都因為他想到了很多別的事。
他想到了他所經曆過的種種痛苦和災難,危險和挫折。
現在他總算已來到唐家堡,進入了“花園”,看到了上官刃。
他的計劃進行得好像還不錯。
至少直到現在還不錯。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法真正接近上官刃。
他可以看得見上官刃,可是跟上官刃麵對麵的說話,但卻始終沒法子接近這個人。
上官刃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不但機智敏捷,思慮深沉,做事更謹慎小心,絕不給任何人一點可以暗算他的機會。
要接近他,一定要有個橋梁,他的女兒無疑是最好的橋梁。
要占據一座橋梁,就得先了解有關這座橋梁的種種一切。
無忌對這位大小姐了解的有多少?
這位大小姐叫憐憐,上官憐憐。
今年她最多隻有二十歲。
她是華山派的弟子,練劍已有多年,可是她從小巴體弱多病,
以她的體質和體力,她的武功劍法絕不會太高!
她從小很聰明,長大了也不會太笨。
小時候她是個很可愛的小泵娘,長大了當然也不會太難看。
她一定很寂寞。
上官刃一向跟她很疏遠,到了唐家堡,她更不會有什麼朋友。
就因為她的寂寞,所以連她的丫頭“雙喜”都成了她的好朋
友。
如果聽見了有人欺負了她的朋友,她一定來找這個人算帳的。
連上官刃都已認不出無忌,她當然更不會認出來,他們已有
十多年未曾見麵。
要對付這樣一個女孩子並不難,因為她有個最大的弱點—
她寂寞。
對一個十**歲,又聰明漂亮的女孩子來說“寂寞”是件多
麼可怕的事!
無忌又喝了口酒,忽然覺得自己這種想法簡直是個惡棍。
老孔一麵喝酒,一麵歎氣,喝一口酒,歎一口氣,不停地喝
酒,不停地歎氣。”
能喝這麼多酒的人已經不多,這麼喜歡歎氣的人更少。
無忌忍不住笑道:“我見過喝酒比你喝得還多的人。”
老孔道:“哦?”
無忌道:“可是像你這樣會歎氣的人,我實在從來都沒有見
過。”
老孔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見得天生就喜歡歎氣的。”
無忌道:“你不是?”
老孔道:“我是在為你擔心。”
無忌道:“可是我一點都不擔心。”
老孔道:“那隻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位大小姐有多大的威風。”
無忌道:“難道她的威風比她的老子還大?”
老孔道:“大得多了。”他又喝了口酒道:她的老子出來時,最多也隻不過帶三四個隨從,可是她無論走到那裏,至少也有七八個人在暗中做她的保鏢。”
無忌道:“這些人都是她老子派出來的?”
老孔道:“都不是。”
無忌道:“是她自己找來的。”
老孔道:“也不是。”
無忌道:“那我就不懂了。”
老孔道:“什麼事你不懂?”
無忌道:“她隻不過是個小泵娘而已,身份既不特別,地位也不重要,難道唐家堡還會特地派七八個人來保護她。”
老孔道:“她的身份雖然不特別,可是她這個人卻很特別。”
無忌道:“哦?”
老孔道:“在你看來,她雖不重要,可是在別人眼裏看來,她卻重要得很。”
無忌道:“她這個人有什麼特別?”
老孔道:“她長得特別漂亮,心地特別好,脾氣卻特別壞。”他又歎了口氣:“不但特別壞,而且特別怪!”
無忌道:“怎麼壞法?怎麼怪法?”
老孔道:“她好起來的時候,簡直好得要命,不管你是什麼人,就算是個像我這樣沒用的老廢物,隻要你開口求她,什麼東西她都會送給你,什麼事她都會替你做。”
無忌笑道:“小姐脾氣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老孔道:“可是如果她的脾氣真的發了起來,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在什麼地方,如果她說要打你三個耳光,絕不會隻打兩個!”他苦笑,又道:“就算她明知打完了之後就要倒大黴,她也要打的,先打了再說。”
無忌道:“她打過誰?”
老孔道:“誰惹了她,她就打誰,六親不認,絕不會客氣。”
無忌道:可是這地方卻有些人好像是絕對打不得的。”
老孔道:“你說的是些什麼人?”
無忌道“譬如那兩位姑娘如何?”
老孔道:別人的確惹不起她們,可是這位大小姐卻不在乎。”
他又在歎氣:“她到這裏來的第二天,就跟那位小泵奶奶幹起來了。”
無忌道:她倒有種。”
老孔道:“她到這裏來的第三天,就把一大碗滾燙的雞湯,往唐大棺臉上潑了過去。”
無忌道:你說的這位唐大倍就是唐缺?”
老孔道:“這裏隻有他這一位唐大棺,除了他還有誰?”
無忌笑了:“像他這麼大的一張臉,想潑不中卻很困難。”
老孔也忍不住笑:“實在很困難。”
無忌道:可是得罪了他們兄妹之後,麻煩絕不會少的。”
老孔道:“所以大少爺才擔心。”
無忌道:“你說這位的大少爺,就是唐傲?”
老孔道:“這裏也隻有一位大少爺,除了他還有誰?”
無忌道:“做她保鏢的這七八個人,就是他派來的?”
老孔道:“不錯。”
無忌笑了笑,道:“看來她在這位大少爺眼裏,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
老孔道:“重要極了。”
無忌道:可惜唐大倌和那位姑奶奶真要找她麻煩,這些人還是隻有看著。”
老孔道:“為什麼?
無忌道:“大少爺派出來的,當然也是唐家的子弟,唐家的人又怎麼敢跟唐大棺和那位姑奶奶過不去?”
老孔道:“你錯了。”
無忌道:“這些人不是唐家子弟?”
老孔道:“都不是。”
無忌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老孔道:“這位大少爺的眼睛雖然一向長在頭頂上,可是出手卻大方極了,對人不但特別慷慨,而且非常講義氣。”
無忌笑道:“少爺脾氣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老孔道:“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時候,很交了一些朋友。”
無忌道:“哦!”
老孔道:“他交的這些朋友,每個人武功都很高,看起來好像有點邪門外道的樣子,可是大家全都對他很服氣。”
無忌道:“他叫這些人幹什麼,這些人就會幹什麼?”
老孔道:“那是絕對沒有話說的。”
無忌道:“現在替這位大小姐做保鏢的人,就是大少爺的這些朋友?”
老孔道:“現在經常跟在大小姐身邊的人,就算沒有七八個,也有五六個,不管她走到哪裏,這些人都一定會在她附近三丈之內,隻要她一聲招呼,他們立刻會出現。”
他又歎了口氣,所以無論誰得罪了這位大小姐,都一定非倒黴不可。”
無忌居然也在歎氣。
老孔道:“現在你也知道擔心了?”
無忌道:“我倒不是為自己歎氣。”
老孔道:“‘你是為了淮?”
無忌道:“為了那位大小姐。”
他歎著氣道:“一個十**歲的大姑娘,一天到晚被這些邪門外道的大男人盯著,這種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老孔歪著頭想了想,道:“你說的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壓低聲音道,“我想她最近也許連澡都不敢洗了。”
無忌道:“她怕什麼?”
老孔道:“怕人偷看。”
“看”字是開口音。
他剛說到“看”宇,外麵忽然有樣東西飛過來,塞住了他的嘴。
無忌笑了。
老孔做夢也想不到外麵忽然飛進塊泥巴來,飛進他的嘴裏。
無忌卻早已想到。
窗外的院子裏,已經來了三四個天,他們的腳步聲雖然輕,卻瞞不過無忌。
動作最輕的一個人,現在已到了窗外,無忌連他從地上挖塊泥巴起來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
可是第一個走進來的卻不是這個人。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個很高很高的女人,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
無忌已經不能算矮了,可是這個女人看起來好像比他還要高一個頭,
這麼高的一個女人,身材居然還很好,應該凸起來的地方絕不平坦,應該平坦的地方也絕沒有凸起來,隻要把她整個縮小一號,她實在可以算是很有誘惑力的女人。
她的年紀已經不能算很小了,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已有了皺紋,
可是她笑得還是很媚,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
她吃吃笑著,扭動著腰膠,走到老孔麵前道:“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
老孔滿嘴是泥,吐都吐不出,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讓別人佩服的地方。
這女人笑道:“我實在沒有法子不佩服你,你怎麼知道胡矮子專門喜歡偷看大姑娘洗澡的,難道你是個諸葛亮?”
她的話還沒說完,窗外已有人大吼:“放你的屁。”
吼聲就像是半空中忽然打下個霹雷,震得人耳朵“嗡嗡”的響。
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隻支起一半的窗戶也被震開了,一個人就像是一陣風般撲了進來,瞪著這個女人。
他一定要仰著頭才能瞪著她!
因為他站在這個女人旁邊時,還沒有她一半高。
誰也想不到那麼響亮的一聲大吼,竟是從這麼樣一個矮子嘴裏發出來的。
這女人吃吃地笑道:你是說誰在放屁,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的屁能從嘴裏放出來!”她笑得就像是個小泵娘:“你的屁不但放得特別臭,而且特別響。”
胡矮子氣得脖子都粗了,紅著臉道:“一丈紅,你說話最好說清楚些!”
這個女人原來叫“一丈紅”。
無忌不能不承認這名字實在起得不錯,可是他從來沒有聽過這名字。
如果他常在西南一帶走動,隻要聽見過這名字,就會嚇一跳。
胡矮子又道:“別人怕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我胡大鼎可不怕你。”
一丈紅道:“我本來就不要男人伯我,我隻要男人喜歡我。”
她向胡矮子拋了個媚眼:“不管怎麼樣,你也不能不算是個男人呀。”
胡矮子道:“你剛才說誰偷看女人洗澡?”
一丈紅道:“當然是說你。”
胡矮子道:“我幾時偷看過別人洗澡,我偷看過誰洗澡?”
一丈紅道:“你常常都在偷看,隻要一有機會你就會看。”
她格格地笑著道:“你不但偷看過別人,連我洗澡你都偷看
胡矮子又跳起來:“放你的屁。”
他跳起來總算比一丈紅高了些:“你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絕不會去看你。”
一丈紅道:“我就算讓你看,也沒有用。”她笑得全身都在動:“因為你最多也隻不過看到我的肚臍眼而已。”
無忌實在很想笑,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兩個人,簡直好像是天生的對頭克星,無論誰看見他們,都會忍不住要笑的。
可是看到了胡矮子臉上的表情,就沒有人能笑得出了!
胡矮子的臉已經漲成紫紅色,頭發也好像要一根根豎起來,本來最多隻有三尺多高的身子,現在好像忽然長高了一尺。
這個人長得雖然貌不驚人,一身氣功卻實在練得很驚人。現在他顯然已運足了氣,準備要找一丈紅拚命了。
這一擊出手,必定非同小鄙,連無忌都不禁有點替一丈紅擔心。
胡矮子忽然大吼一聲,一拳打了出去。
他打的居然不是一丈紅。
他打的是老孔。
無忌怔住。
這矮子明明是被一丈紅氣成這樣子的,他打的卻是別人。
這是不是因為他惹不起一丈紅,所以隻好拿別人來出氣?
不管怎麼樣,老孔是絕對挨不住這一拳的。
這一拳就算不把他活活打死,至少也得打掉他半條命。
無忌已經不能不出手了。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忽然間人影一閃,已經有個人擋在老孔麵前。
一丈紅卻已笑得彎下了腰。
無論誰都看出她笑得有點幸災樂禍,不懷好意。
胡矮子總算也笑出來了,幹笑道:“幸好我這一拳打的是你。”
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為我比較好欺負?”
胡矮子立刻拚命搖頭,道:“我發誓,絕沒有這種意思。”
這人道:“你是什麼意思?”
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誰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鐵金剛,我這一拳打在金老大身上,簡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捶背。,’
他長得雖然比誰都矮,可是xing如烈火,脾氣比誰都大。
想不到他一看見這個人就變了,居然變得很會拍馬屁。
金老大卻還是板著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胡矮子鬆了口氣,道:“隻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J”
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隻會挨揍,不會揍人?”
胡矮子立刻又拚命搖頭,道:“不是,我絕不是這意思。’’
一丈紅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說,金老大已經是金剛不壞之身,就算挨了他一拳,也不會在乎的,更不會跟他一般見識。”
胡矮子又鬆了一口氣,道:“想不到今天你總算說了句人話。’’
金老大冷笑道:“現在你總該明白,她究竟還是幫著你的。”
外麵忽然響起了一陣咳嗽聲,一個人歎著氣道:“夜深露重,風又這麼大,你們明明知道我受不了的,為什麼偏偏還要在裏麵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場,病死為止。”
這人說話尖聲細氣,說兩句,咳嗽幾聲,一口氣好像隨時都可以接不上來似的,顯然是個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輕。
可是一聽見這人說話,連金老大的態度都變了,變得很謙和有禮,道:“這屋子裏還算暖和,你快請進來。”
外麵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像我這種身份的淳淳君子,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絕不進去的。”
胡矮子搶著道:“我們的架已經吵完了。”
這病人道:“還有沒有別的人準備要吵架?”
胡矮子道:“沒有了。”
這病人終於唉聲歎氣的走了進來。
現在,已經是四月底,天氣已經很暖,他身上居然還穿著件皮袍子,居然還是冷得臉色發青,一麵咳嗽,一麵還在流鼻涕。
其實他年紀還不太大,卻已老病侵壽,像是個行將就木的人。
他看起來簡直全身都是毛病,別人隻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擺平。
但是別人卻偏偏對他很尊敬。
金老大居然搬了張椅請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來的時候,才陪著笑問道:“現在你是不是好一點了?”
這病人板著臉道:“我總算還活著,總算還沒有被你們氣死。”
金老大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來?”
這病人歎了口氣,從狐皮袍子的管袖裏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一丈紅道:“他就是大小姐要來找的人。”
這病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無忌,忽然道:“你過來。”
無忌就走了過去。
他覺得這些人都狠有趣。
這病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說出句很絕的話。
他居然命令無忌:“把你的舌頭伸出來給我看看。”
無忌從小巴不是個難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歡看他。可是從來也沒有人要看他的舌頭的,他的舌頭也沒有被人看過。
他不想惹麻煩,可是也不想被人當做笑話。
他沒有伸出舌頭來。
一丈紅又在吃吃地笑,道:“你一定從來都沒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頭。”
無忌承認。
一丈紅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頭伸出來讓他看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
無忌道:“哦?”
一丈紅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讓他們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臉,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人要求我,要我讓他們看看我的屁股。”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她說的這些部份,確實都值得一看。
一丈紅笑道:“那時候我也跟你一樣,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要看我的舌頭。”
無忌道:“現在你想通了?”
一丈紅道:“那時候我想不通,隻因為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可是現在……”
她媚笑著,又道:“現在隨便他要看我什麼地方,我都給他看。”
無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裏瞪眼,忍住笑問道:“他是誰?”
一丈紅道:“他就是當今江湖中的四大神醫之一”泥菩薩’病大夫。”
無忌笑了。
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滿天下的神醫。
他覺得“泥菩薩”這個外號起得實在不錯。
一丈紅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雖然難保,可是別人不管有什麼病,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別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懶得看的。”
一丈紅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這裏來。”
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體,絕不能冒一點風險。”
一丈紅道:“所以我們要先來看看,這地方是不是有危險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
金老大道:“因為這裏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會傳給大小姐。”
一丈紅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頭來,看看你是不是有病?”
無忌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位大小姐的派頭實在不小。”
病大夫也歎了口氣,道:“她的派頭若是小了,像我這麼有身份的人怎麼會替她做事?”
無忌道:“有理!”
病大夫道:“可是現在你已經用不著把舌頭伸出來給我看了。”
無忌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你的病我已經看出來了。”
無忌道:“我的病?”
病大夫道:“病得還不輕。”
無忌道:“什麼病?”
病大夫道:“心病。”
無忌笑了,臉上雖然在笑,心裏卻在暗暗地吃驚。
他的心裏確實有病,病得確實不輕,可是從來也沒有人看出來過。
病大夫說道:“你的臉上已有病象,顯見得心火鬱紅,肝火也很盛丁想必是因為心裏有件事不能解決,隻不過你一直都在勉強抑製,所以,別人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這位自身難保的泥菩薩,居然真的有點道行,連無忌都不能不佩服。
病大夫道:“幸好你這種病是絕不會傳給別人的。”
老孔忽然站起來,道:“我呢?你為什麼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
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著看,我也知道。”
老孔道:“哦?”
病大夫說道:“酒鬼通常都隻有兩種病。”
老孔道:“哪兩種?”
病大夫道:“窮病與懶病。”
他接著道:“這兩種病雖然無藥可治,幸好也不會傳給別人。”
老孔道:“那麼大小姐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來了?”
病大夫道:“現在還不行。”
老孔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我還在這裏。”
他又歎了口氣:“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種都會傳給別人的。”
老孔也輕歎了口氣,說道:“你既然會替別人治病,為什麼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
病大夫道:“我的病傍不能治。”
老孔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我的病一治好,我這個人就要死了。”
這是什麼道理?
老孔不懂,無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病大夫不回答,卻反問道:“你剛才看我是不是有點不順眼?”
無忌不否認。
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麼討厭我,卻絕不會對我無禮的。”
他自己解釋:“因為我全身都是病,隨便誰隻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非但沒有光彩,而且很丟人。”
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別人對我就不會這麼客氣了,以前我得罪過的人,一定也會來找我的麻煩,我怎麼受得了?”
他搖著頭,歎著氣,慢慢地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萬不能治好的。”
無忌忽然發覺這位全身是病的泥菩薩其實也很有趣。
這些人好像都不是惡人,好像都很有趣。
最有趣的當然是那位大小姐。無忌道:“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可以來了。…
金老大道:“現在還不行。”
無忌道:“為什麼?”
金老大道:“‘因為我還要讓你明白一件事。”
無忌道:“什麼事?”
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無忌道:“我隻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
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臉。”
無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這張臉上有什麼值得讓人看的地
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臉色是不是跟別人有點不同?”
這一點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臉色確實很奇怪。
他的臉看來好像是藍的,就像是塊已經快洗得發白的藍布。
金老大道了‘其實我的臉色本來跟別人也沒什麼不同。”
無忌問道:“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子的?”
金老大道:“是被別人打出來的。”
無忌道:“你常挨別人打?”
金老大道:“這十年來,差不多每隔一兩個月就要挨一兩次。”
無忌道:“別,你沒有閃避?”
金老大道:“沒有。”
無忌道:“別人打你\你為什麼不躲開?”
金老大道:“因為我不想躲。”
無忌道:“難道你情願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來就是心甘情願的,否則又有誰能打得到我?”
別人要打他,他居然情願挨打,連躲都不躲。
這是什麼道理?
無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問:“為什麼?”
金老大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出手打我的是些什麼人?”
無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讓你看看。”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就好像他的臉色一樣”
他忽然將這件藍布長衫脫了下來。
他這人長得本來就不好看,脫了衣服之後更難看。
他的肩特別寬,骨架特別大,衣服一脫下,隻剩下一張皮包著骨頭。
可是無忌卻不能不承認,他這張皮上確實有很多值得讓人看的地方,
他全身上下,前後左右,到處都是傷痕。
各式各樣的傷痕,刀傷、劍傷、qiang傷、拳傷、掌傷、外傷、內傷、青腫、痰血、暗器傷……
隻要是你能想得出的傷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個傷痕旁邊,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幸好無忌的眼力一向不錯,每個字都能看得相當清楚。
在一個暗赤色的掌印旁邊,刺著的字是:
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運。
今年是乙巳,這個掌印已經是一年前留下來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金老大指著這掌印,問無忌:“你知道這是什麼掌力?”
“這是朱砂掌。”
你也知道這個崔天運是誰?”
“我知道。”無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運外,好像已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將‘朱砂掌’練得這麼好。”
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許隻因為近年練朱砂掌的人已不多。”
無忌承認。
這種掌力練起來十分艱苦,用起來卻沒有太大的實效。
江湖中的後起之秀們已將之歸納為“笨功夫”一類,所以近年來已漸漸落伍。
因為這種掌力打在人身上雖然可以致命,但是誰也不會像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裏,等著對方運氣作勢,一掌拍過來的。
隻有金老大卻好像是例外。
無忌道:“能夠挨得起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沒有幾
個”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這一掌後,也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無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朱砂掌,還是沒有閃避?”
金老大道:“沒有。”
無忌道:“為什麼?”
金老大道:“因為我挨了他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招。”
他又解釋:“崔天運的武功不弱,我著以招式的變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百招之後才能分得出高下勝負。”
無忌道:“也許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勝負。”
金老大道:“我哪有這麼大的閑工夫跟他纏鬥!”
無忌道:“所以你就拚著挨了他一掌,一招就分出了勝負。”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這一掌,雖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招,卻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
他淡淡地接著道:“從那次之後,無論他在什麼地方看見我,都會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過來跟打一聲招呼。”
一丈紅笑道:“我早就說過,金老大揍人的功夫雖然不算太高,挨揍的本事卻絕對可以算是天下無雙,武林第一。”
無忌道:“要學揍人,先學挨揍,隻可惜要練成這種功夫並不容易。”
金老大道:“所以近年來能練成這種功夫的人也已不多。”
這當然也是種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種功夫。
可是誰也不能說這種功夫沒有用。
金老大道:“鐵砂掌、朱砂掌、金絲錦掌、開碑手、內家小天星,什麼樣的掌力我都挨過,可是對方吃的苦頭也絕不比我小。”
無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來還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
金老大道:“確實不多!”
一丈紅笑道:“無論誰跟他交手,最多也隻不過能落得個兩敗懼傷,這種架你願不願打?”
無忌立刻搖頭,忽然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
一丈紅道:“誰??
無忌道:“二十年前,關外出了個‘大力金剛神’,一身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已經刀qiang不入了。”
一丈紅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無忌道:“我聽別人形容過他。”
一丈紅道:“別人是怎麼說的?”
無忌道:“別人都說他長得樣子和廟裏的金剛差不多。”
一丈紅道:“所以你想不到這位大力金剛神,就是金老大。”
她吃咆地笑,又道:“本來,我也想不到的,這十年來,他最少已經瘦了一兩百斤。”
無忌道:“我已深算過,他受到的內傷外傷加起來至少有五十次,每次受的傷都不輕。”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像這樣的揍我隻要挨上一次,現在恐怕就已是個死人了,他怎麼會不瘦?”
金老大道:“但是這十年來也從來沒有人能在我手上占得了一點便宜。”
他忽然也歎了口氣:“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無忌道:“誰?”
金老大指著胸膛上一道劍痕,道:“你看。”
這劍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離他的心脈要害還不到一寸。
劍痕旁也用刺青刺著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金老大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無忌道:“我知道。”
金老大道:“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劍法相當不錯。”
無忌承認。
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劍法究竟有多高,你還是想不到的。”
一丈紅忽然也歎了口氣,道:“沒有親眼看見過的人,實在很難想得到。”
金老大道:“當代的劍客名家,我會過的也不少,海南、點蒼、昆侖、峻峭、巴山、武當,這幾大劍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領教過。”
無忌道:“他們的劍法,都比不上唐傲?”
金老大冷笑,道:“他們的劍法和唐大公子比起來,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螢,陽光下的燭光。”
他指著心上的劍痕:“他刺了我這一劍,我根本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他這一劍本來可以取我的xing命,我死在他劍下也無話可說。”
無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劍下—向無情,這次為什麼放過了你。”
金老大道:“因為他的無情,對付的都是無情的人。”
一丈紅道:“金老大麵冷心熱,出手從未致人於死。”
金老大道:“但是為了唐大公子,我卻隨時都會破例的。”
他冷冷地看著無忌,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我的意思?”
一丈紅道:“他的意思就是說,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對大小姐客氣些,千萬不能有一點粗暴無禮的樣子。”
無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個粗暴無禮的人?”
一丈紅嫣然道:“你不像!”
她笑得媚極了:“你外表看來雖然冷冷冰冰,其實卻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
無忌道:你看得出?”
一丈紅媚笑道:“我當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的小泵娘。”
無忌沒有再搭腔。
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起了眼,握緊了拳,好像已準備一拳往他肚子打過來,
他不是金老大,也沒有練過金鍾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
那一類功夫。
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
看樣子金老大這次也絕不會搶在他麵前,替他挨這一拳的。
幸好就在這時候,外麵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來了。”
四
無忌一直在盼望著她來,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個麵黃肌瘦,弱不禁風的小女孩.現在,已經變成了個什麼樣的的人。
他相信現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連那麼驕傲的唐大公子都會為她傾倒。
一個真正的美人,本來就是男人們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都不例外。
現在這位大小姐終於來了。
現在無忌終於看見了她。
可是現在無忌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見到她。
他寧願去砍三百擔柴,挑六百擔水,甚至寧願去陪一個比唐缺還胖十倍的大母豬躺在爛泥裏睡一覺,也不願見到她。
如果有人能讓他不要見到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麼事,他都願意。
可是他並沒有瘋,也沒有毛病。他是為了什麼呢?
要命的大小姐
屋子裏充滿了一種淡淡的香氣,仿佛是蓮花,卻比蓮花更甜美。
大小姐一來,就帶來了一屋子香氣。
她的人也比蓮花更甜美。
在這些人心目中,她不僅是個大小姐,簡直就是位公主。
雖然每個人都很喜歡她,可是從來也沒有人敢褻瀆她。
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她年輕、美麗、尊貴、她的生命正如花似錦。
也不知有多少個像她這麼大年紀的女孩子,在偷偷地妒忌她,羨慕她。
她應該很決樂。
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這些日子,她眉目間仿佛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憂鬱。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憂鬱,是因為她心裏有個解不開的結。
她心裏還有個忘不了的人。
這個人偏偏又距離她那麼遙遠,他們之間總是隔著幹山萬水。
現在夜已很深,一個像她這樣的大小姐,本來已經應該睡了。
可是她偏偏睡不著。
她太寂寞,總希望能找點事做。
到了這裏來之後,除了雙喜外,她幾乎連一個可以聊聊天的朋友都沒有。
她從來都沒有把雙喜當做一個丫環。
雙喜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是絕不能被人欺負的。
所以她來了。
雙喜用一隻手拉著她的衣角,用另外一隻手指著無忌!
“就是他!”
這裏的人明明都知道雙喜是大小姐身旁最親近的人,想不到居然還有人敢欺負她。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我到這裏來,他想要我陪他……陪他
下麵的話,雙喜雖然沒法子說出口來,可是每個人心裏都明白。
連大小姐心裏都很明白。
所以她來的時候,已經準備好好的給這個人一個教訓。
可是等她看見了這個人之後,她卻好像呆住了。
無忌也呆住了。
因為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位大小姐就是那個隨時隨地都在找他的麻煩,隨時隨地都會突然暈過去的連一蓮。
連一蓮居然就是上官憐憐。
連一蓮居然就是上官刃的女兒!
她當然知道站在她麵前的這個人,就是一心要殺她父親的趙無忌。
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追到和風山莊去。
那天晚上,唐玉放過了他,就因為已經發現她是上官刃的女兒
所以,他才會叫人連夜把她送回唐家堡。
這些事無忌現在當然想通了。
他還沒有逃出去,是因為他知道就算能逃出這屋子,也休想逃得出唐家堡。
他也知道現在隻要她說一句話,他就會死在唐家堡,必死無疑。
憐憐什麼話都沒有說。
無忌能說什麼?
憐憐一直都在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瞪著他,她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
這是不是因為她又瘦了?
她是為什麼瘦的?又是為了誰消瘦?
無忌還在看著她。
他不能不看她,他想從她眼睛裏的表情中,看出她準備怎麼對付他。
他看不出。
她眼睛裏的表情太複雜,非但無忌看不出,連她自己都不了解。
雙喜也沒有再說話了。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她已經有十**歲,懂得的事已經不少。
她已經看出她的大小姐和這個男人之間,好像有點不對。
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
她也說不出來,——就算她知道,也不敢說出來。
所以她也隻有閉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