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這麼多日子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現在他的“限期”已經無限期的延長了,現在他已進入了唐家堡的心髒地帶,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裏去,隨時都可以見到上官刃,隨時都可能會有下手的機會。
現在他雖然還沒有真正達到目的,可是距離已經不太遠了。
這是他的想法。
現在他當然會這麼想,未來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事,誰也不能預測。
如果他能預測到以後發生的事,那麼他非但笑不出,恐怕連哭都哭不出來。
夜,靜夜。
今天實在可以算無忌最有收獲的一天,吃過午飯,他總算擺脫了唐缺,好好地睡了一覺,因為他晚上還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裏去了,進了花園禁區後,行動想必不會再有現在這麼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聯絡,要雷震天把那棟房子的詳圖畫給他,想法子讓雷震天給他一點霹雷堂的火器。
他並不想用這種火器去對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帶著些這種破壞力極強的火器,遲早總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時,不但可以用它脫身,還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禍繪霹雷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會拒絕。
多日的焦慮,現在總算有了結果,這一覺他睡得很熟,醒來時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沒有來找他去吃晚飯,也沒有別人來打擾他。
他披衣而起,推開窗子,外麵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
他決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口口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要用什麼法子才能走出這爿樹林,但卻
還是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通過樹林外麵的那片空地。
這又是個難題。
他用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解決了這個難題。
他就這麼樣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過這附近暗卡上的人,對他的行動不要太限製。
今天的天氣很好,看樣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賞花,何況這裏還不到唐家堡禁區。
花開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園裏兜了幾個圈子,確定沒有人注意他。
然後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腳撥開下麵的泥土,用最快的動作拔起花根,鑽了進去。
這條地道的長度他已經精確計算過,身上還帶了個火煙子。
他相信隻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會發覺的。
一個眼睛瞎了的人,耳朵總是特別靈敏。
可是他想錯了。
在他的計算中,現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人口,裏麵卻還是毫無動靜。
他又往前麵爬了幾尺,甚至還輕輕咳嗽了一聲,雷震天還是沒有反應。
就算他睡著了,也不會睡得這麼沉。
難道他又溜了出去?
無忌身上雖然帶著火焰子,卻是備而不用,以防萬一的。
這裏到處都是一點就燃的火藥,不到萬不得巳時,他絕不冒險”
他又摸索著往前移動,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樣東西,正是雷震天那張大木桌腳,
他伸出中指,彈了彈這根桌腳,彈了兩次,都沒有反應。
全氣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還有種很奇怪的氣味,
他好像嗅到過這種氣味,他又深深的呼吸兩次,就已完全確定。
這是腥氣!
他的鼻子也很靈,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終於還是派人來殺了他!
可是就在這時候,無忌又聽到了有人在呼吸。
這個人顯然已屏伎呼吸,鱉了很久,現在終於憋不住了,所以開始時的兩聲呼吸,聲音特別粗重。
這個人屏住呼吸,當然是為了不想讓無忌發現這地室中另外還有個人,
這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雷震天。
這個人是誰?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du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來殺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來的。
既然是奉命而來的,就用不著怕別人發現。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麼能進入這地室?他為什麼要來殺雷震天?
無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話。
“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敢到這裏來……隻要我高興,隨時都可以跟他同歸於盡。”
這地室中的火藥仍在。
雷震天發現這個人來殺他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將火藥引發?
難道這個人是雷震天自己找來的?
就因為雷震天絕對想不到他有惡意,所以才會遭他的du手!
無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點。這個人既然不願被人發現,一定要殺了無忌滅口。
他當然也已聽到了無忌的聲音,現在很可能已開始行動。
無忌立刻也開始行動。
隻可惜呼吸聲又已聽不見了,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在哪裏。
他悄悄地繞過這根桌子腳,正想從桌子底下鑽過去——
忽然間,風聲驟響,一股尖銳的冷風迎麵向他刺了過來。
暗室搏殺
這是劍氣
無忌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
劍鋒還沒有到,森寒的劍氣已直逼他的眉睫而來。不但迅急準確,功力也極深厚。無忌還沒有看見這個人,已經知道自己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如果他手上也有劍,以他出手之快,並不是接不住這一劍。
可惜他手無寸鐵,就算能閃過這一劍,也躲不過第二劍。
這個人的劍上既然能發出如此森寒的劍氣,劍法之高,不難想象。
不管無忌怎麼閃避,他的動作都絕不會比這把劍的變化快。
幸好他還沒有忘記那根桌子腳。
他的人忽然向左滾了出去,揮手砍斷了那根桌於腳。
隻聽“嘩啦啦”一聲響,一張上麵擺滿了各式各樣東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來。
這張桌子替他擋了第二劍。
無忌伏在黑暗中連喘息都不敢喘息。
但是以這個人武功之高,還是很快就會覺察出他在什麼地方的,等到第三劍、第四劍刺來時,他是不是還能閃避?
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種森寒凜冽的劍氣,犀利迅急的劍法,他赤手空拳,根本無法招架抵禦。
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經過了那麼多困苦挫折之後,眼看著事情有了希望時,如果競真的要死在這裏,連對手是什麼人都不知道,他死也不會暝目的。
現在他隻有等,等著對方的第三劍刺過來,他準備犧牲一隻手,抓住這個人的劍。他不借犧牲一切,也得跟這個人拚一拚。生死搏殺,已經是瞬息間的事,這一戰的凶險,絕不是第三者所能想象得到的。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對方競完全沒有動靜。
——這個人明明已經占盡了先機,為什麼不乘勢追擊?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無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濕透了衣裳,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一個人說:“是我來了,我早就想來看看你。”
聲音是從地室上方傳下來的,溫柔而嬌媚,仿佛充滿丁必懷
和柔情。
又有誰到這裏來了,來看的是誰?
無忌還是伏在角落裏,沒有動,可是他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
來的是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嬌妻唐娟娟。
她當然是來看雷震天的,她生伯雷震天在黑暗中誤傷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來意。隻可惜雷震天已永遠聽不見了。
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燈光。
娟娟手裏提著個小小的燈籠,坐在一個很大的藍子裏,從上麵慢慢垂落下來。
藍子上麵顯然有個轆軸,軸木滾動藍子垂落,燈光照亮地室,娟娟失聲驚叫。
地室中一片淩亂,就在剛才被無忌推翻的桌子下倒臥著一個人。
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鮮血已凝結,無忌到這裏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死的是雷震天!
是誰殺了他?
當然就是剛才在黑暗中出劍如風的那個人。
桌子上的劍痕猶在,無忌身上的冷汗未幹,剛才這地室中無疑另外還有一人。
可是這個人現在卻已不見了。
他殺了雷震天,為什麼不索xing把無忌也殺了滅口?
他明明已將無忌逼入死地,為什麼不乘勢追擊?反而悄悄地退了出去。
燈光正照在雷震天臉上,他臉上還帶著臨死前的驚訝和恐懼,仿佛至死還不信這個人會對他下du手』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不殺無忌?
娟娟手裏提著燈,照著雷震天的屍體,雖然也顯得很驚訝,驚訝中卻又帶著歡喜。她到這裏來,很可能就是為了要殺他的,想不到已經有人替她下了du手。
無忌慢慢地站了起來,淡淡地說道:“你好像已經來遲了一步。”
娟娟駭然轉身,看見無忌,蒼白的臉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
“是你。”
她吐出口氣,用一隻纖纖五手輕輕拍著心口:“你真把我嚇了一跳?”
無忌道:“我真的把你嚇了一跳?”
娟娟眼珠子轉了轉,嫣然道:“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你的。”
無忌道:“哦?”
娟娟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當時雖然沒有答應我,可是一定會來替我做這件事的,對你來說,多殺一個人,簡直就像多吃塊豆腐那麼容易。”
她已認定了雷震天是死在無忌手裏。
無忌沒有否認,也無法辯白。
娟娟又輕輕歎了口氣,道:“看起來現在我好像已經是個寡婦
她看看無忌,媚眼如絲:“你準備怎麼樣來安慰我這個可憐的小毖婦呢?”
夜更靜。
娟娟睡了,睡著又醒。
她睡著時在呻吟,醒的時候也在呻吟,一種無論誰聽見都會睡不著的呻吟。
無忌當然也睡不著。
因為無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聽見她的呻吟,還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隨時都將停止。她實在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
雖然她滿足之後還要,但卻很容易又會滿足,直到隻能躺在那裏呻吟時為止。
有經驗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動心的,就是這種女人。
因為男人滿足她時,她也同時滿足了男人——不但滿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和自尊!
現在娟娟已醒了。
她輕輕喘呻吟著,用一隻柔若無骨的手,輕撫著無忌的胸膛。
她的呻吟聲中充滿了幸福和歡偷。
“剛才我差一點就以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為什麼不索xing讓我死在你下麵?”
無忌沒有開口。他也覺得很疲倦,一種極度歡愉後,無法避免的疲倦。
可是一聽見她聲音,他立刻又振奮。
他年輕,健壯。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接觸過女人。
——她也是唐家的核心的人物,征服她之後,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方便得多。
——她既然已開口,他就不能拒絕,否則她不但會懷疑,還會記恨。
’——一個女人的**被拒絕時,心裏一定會充滿怨du的。
——一個像“李玉堂”這樣的男人,本不該拒絕一個娟娟這樣的女人。
無忌有很多理由可以為自己解釋,讓自己覺得心安理得。
可借他並不是個偽君子。
既然已經做了,又何必解釋?
娟娟又在輕輕地問:“現在你是不是在後悔?”
“後悔?”無忌笑了笑,“我為什麼要後悔?我做事從不後悔的。”
“那麼明天晚上我是不是還可以到這裏來?”娟娟的手又在姚遠。
“你當然可以來。”無忌推開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經不在這裏了。”
“為什麼?”
“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
“搬到哪裏去?”
“搬到上官刃那裏去。”無忌道:“從明天開始,我就是上官刃的總管。”
娟娟笑了:“你以為我不敢到那裏去找你?你以為我伯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著無忌:“你為什麼要到他那裏去?是不是因為他有個漂亮女兒?”
無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寶貝女兒的主意,你就慘
無忌道:“哦?”
娟娟道:“那個小人兒誰都碰不得的。”
無忌道:“為什麼?”
娟娟道:“因為她已經被一個人看上了。”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娟娟道:“是個無論誰都惹不起的人,連我都惹不起的。”
無忌故意問:“你也怕他?”
娟娟居然承認:“我當然伯他,簡直怕得要命。”
無忌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怕他?”
娟娟道:“因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她歎了口氣:“我雖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樣會要我命。”
無忌道:“你說的是唐缺?”
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麼,唐缺看見他,也一樣怕得要命。”
她又道:“他從小巴是我們兄妹中最聰明,最漂亮,最能幹的一個,他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從來也沒有人敢去跟他搶,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兒的主意,那麼你就……”
無忌道:“我就怎麼樣?”
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誰也救不了你!”她伏在無忌胸膛上,輕輕地接著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你,讓你全心全意地對我,讓你根本沒有力氣再去打別人的主意。”
現在無忌當然已知道她說的就是唐傲。
唐傲的劍,唐傲的無情,難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
司空曉風的機智深沉,老謀深算,也許可以對付唐缺。可是唐傲呢?
大風堂裏,有誰可以對付唐傲?
就算上官刃已被消滅,留下唐傲,遲早總是大風堂的心腹之患!
無忌心裏又動了殺機。
不管他是不是能活著回去,都絕不讓上官刃和唐傲兩個人留下來。
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層的地獄去,也要把這兩個人一起帶走。
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
無忌道:“哦?”
娟娟道:“你的手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冷?”
無忌笑了笑道:“因為我害怕。”
娟娟道:“怕什麼?”
無忌道:“怕你剛才說的那個人。”
娟娟道:“他的確很快就要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說不定真的會去找你。”
無忌道:“可是我並沒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
娟娟道:“他還是一樣會去找你!”
無忌道:“為什麼?”
娟娟道:“因為你也是學劍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說你劍法很不錯”
無忌道:“所以他一定要擊敗我,讓大家知道,他的劍法比我更高。”
娟娟道:“他一向是個寧死也不肯服輸的人。”
無忌道:“他若不幸敗在我劍下,難道真的會去死?”
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無忌冰冷的手道:“但是你絕不會是他的對手,你隻要一拔劍,就死定了,所以……”
無忌道:“所以怎麼樣?”
娟娟道:“他來找你的時候,你若肯服輸,他也不會逼著你出手的!”
無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個寧死都不肯服輸的人呢?”
媚娟忽然跳起來,大聲道:“那麼你就去死吧。”
四
娟娟已走了很久,無忌還沒有睡著,小寶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讓他沒法子睡得著。他們很可能是死在同一個人手裏,這個人看來並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動才那麼詭秘。這個人本來有機會可以殺了他的,但卻放過了他,所以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這個人對他並沒有惡意。
前天晚上,替他引開埋伏,很可能也是這個人。
這人究竟是誰?
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無忌裂開了,還是連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
他隻有先假定這個人是他的朋友。
因為,這個人知道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麼,就太可怕了。
奇兵
四月二十五,晴。
院子裏百花盛開,陽光燦爛,無忌已經在陽光下站了很久。
這裏是上官刃的後園,上官刃就站在他對麵一棵銀杏樹下的陰影裏,甚至可以把他臉上每個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為太陽正照他臉上。
陽光刺眼,他幾乎連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不太清楚。
這種位置當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無忌根本無法選擇。
就算後園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動作,可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逃不過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謹慎和仔細。
上官刃終於開口。
他忽然道:“論多巧妙的易容術,到了陽光下,都會露出破綻來。”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人皮麵具也一樣,死人的皮,究竟跟活人的不同。”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臉上若有一張死人的皮,現在你也已是個死人。
無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這並不好笑。”
無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麼事?”
無忌道:“聽說有很多人皮麵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為屁股上的皮最嫩。”
他還在笑:“難道你認為我會把別人的屁股戴在臉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並不是一定不會這麼做的,我看得出你這種人,到了必要時,什麼事你都做得出。”
無忌道:“我真的是這種人?”
上官刃道:“就因為你是這種人,所以我才要你到這裏來。”
無忌道:“為什麼?”
上官刃道:“因為這種人通常都很有用。”
無忌又笑了:“可惜這種人,通常都有個毛病。”
上官刃道:“什麼毛病?”
無忌道:“這種人都跟你一樣,都不喜歡曬太陽。”
上官刃道:“一個時辰之前,太陽還沒有曬到這裏。”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資道:“你本該早點來的。”
無忌道:“隻可惜我一個時辰之前,還沒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遲?”
無忌道:“有女人的時候,我就會睡得很遲。”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沒有女人?”
無忌道:“隻有一個。”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來見我,為什麼還要找女人?”
無忌道:“因為我高興。”
上官刃不說話了。
.無忌很希望能看看現在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如果無忌真的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因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無論誰看見了都會覺得很奇怪。
幸好無忌看不見,別人也沒有看見。
過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地說道:“這裏是唐家堡。”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這裏找女人,並不容易。”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麼找到的?”
無忌道:“我也一樣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讓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個女人來找你?”
無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為什麼要找上你?”
無忌道:“因為她高興。”
門口
上官刃又不說話了。
這次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比剛才更精彩,隻可惜無忌還是看不見。
這次不等他開口,無忌已經搶著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
上官刃道:“你說。”
無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個什麼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應該知道,我不但貪財,而且好色,有時候甚至會喝得爛醉如泥。”
上官刃道:“說下去6”
無忌道:“隻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無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過問我的私事,否則你現在就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著他看了很久,一雙銳眼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死鷹。
一種專吃死人屍體的鷹。
在這一瞬間,無忌幾乎認為上官刃已經準備對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隻簡單地說出了四個字,就忽然閃沒在樹下的陰影中。
他說:“你留下來。”
三明兩暗五開間的一棟屋子,座落在一個很陰冷的院子裏。
院子裏種著幾十盆海棠,幾棵梧桐。
這就是上官刃為無忌安排的佐處,是一個叫“老孔”的人帶他來的。
老孔並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據說還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隻不過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沒有把他們這種親戚關係看得太認真。
老孔有一張紅通通的臉,臉上長著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
無忌問他:“你明明姓唐,別人為什麼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這裏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應
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無忌又問道:“別人為什麼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個洞,我這大就是一個
洞,隨便什麼樣的酒,都可以從這個洞裏倒下去。”
老孔的職務很多,不但是無忌的跟班,而且還是無忌的廚子。
無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湯,都是老孔做出來的。
他做菜的手藝實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來的中肉簡直像牛皮。
每天每頓飯他都要炒一碟這樣的中皮,無忌已經連續吃了七
八頓。
除了吃飯外,無忌唯一工作就是記賬,把十來本又厚又重的
賬薄,一張張,一條條,一樣樣,登記到另外的賬薄上。
這就是上官刃交給他的工作,這種工作簡直比老孔炒的牛肉
還乏味。
無忌實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問個清楚。
“你特地把我請來,就是為了要我來做這種鳥事的?”
隻可惜這兩天他連上官刃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這棟宅院不但外表上看來大得多,也比無忌想象中大得多。
無忌可以活動的範圍卻很小。
不管他出門之後往哪個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會忽然出現一個人,很客氣的告訴他:“這條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麵是禁區,閑人止步。
這地方的禁區真多,上官刃的書房,大小姐伎的院於,甚至連倉庫都是禁區。
每一個禁區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個人看守。
要打倒這些人並不難,可是無忌絕不會這麼樣做的。
“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句話以前對無忌來說,隻不過是句陳舊的老調而已。
可是現在無忌卻已經深切的體會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這麼樣對他,很可能也是種考驗。
所以他隻有忍耐。
所以他隻有每天待在他的房裏,吃牛皮,記賬薄、看院子裏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經待了二天。
唐缺居然也沒有露麵。
無忌忽然發覺自己居然好像有點想這個人了,陪他一起吃飯,至少總比吃牛皮好些。
那條熱鬧的街道,那些生意興隆的店鋪,也比這裏有趣得多。
無忌實在很想到外麵去逛逛,但是老孔卻阻止了他。
“你不能出去。”
“為什麼?”無忌有點生氣:“我又不是囚犯,這裏又不是監獄。”
“可是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老孔顯得很忠心耿耿的樣子,解釋著道:“大老爺特地把你請來,絕不會為了.要你做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試試你。”
這一點無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隨時都可能交下別的事讓你做,你若不在,豈不是錯過了機會。”
無忌同意。
機會是絕不能錯過的,無論什麼樣的機會,都不能錯過。
現在他已到達成功的邊緣,隨時都可能會有刺殺上官刃的機會出現”
所以他隻有每天待在他的房裏,吃牛皮,記賬薄,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幾乎已經快悶出病來了。
老孔的日子卻過得很愉快。
他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頓飯都做好,因為每頓飯的菜都是一樣的,
吃早飯的時候,他就開始喝一點酒,吃午飯的時候,他喝得多一點,
睡過一個午覺之後,酒意已醒,他當然要重頭開始喝。
吃過晚飯,他就帶著六分酒意走了,回來的時候通常已是深
夜,通常都已喝得爛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準備出去的時候,無忌忍不住問他:“你要
到哪裏去?”
“隻不過出去隨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無忌在歎氣,“可是我好像什麼地方都去不得。”
“因為你跟我們不同。”
“有什麼不同?”
“你是大老爺特地請來的,又是大棺的朋友,是個上等人。”
上等人就該去上等地方,隻可惜這裏麵上等地方都是禁區。
老孔眯著眼笑道:“我們就不同了,我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為我們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隻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無忌道:“為什麼?”
老孔道:“因為,那本來就是下等地方。”
無忌問道:“你們通常都在那裏幹什麼?”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當然都是些下等事。”
無忌道:“下等事是些什麼事?”
老孔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隻不過喝喝酒,賭賭錢,吃吃小泵娘的豆腐而已。”
無忌笑了:“這些事上等人也一樣做的。”
老孔道:“同樣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來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來的,就變成了下等事,上等人就會皺起眉頭,說這些事下流。”
他說的不但有理,而且還有點哲學味道。
無忌道:“那裏都有些什麼人?”
老孔道:“當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隘衛,廚子丫頭而已。”
無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這些人混熟,他的行動就一定會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來,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們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裏去?”
無忌道:“你到哪裏去,我就到哪裏去。”
老孔道:“你是個上等人,怎麼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無忌道:“就算我白天是個上等人,到了晚上,就變成下等人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這樣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認無忌說的有理。
“但是有一點我要事先聲明。”
“你說。”
‘‘到了那裏,你就也是個下等人了,喝酒,賭錢,打架,都沒關係,有機會的時候,你甚至可以趁機摸摸魚。”
“摸魚?”無忌不懂。
“那裏有很多長得還不錯的小丫頭。”老孔又眯起眼:“她們也喝酒,也賭錢,隻要喝酒,就會喝醉,隻要賭錢,就會輸光。”
無忌已經明白他的意思:“隻要她們一喝醉,一輸光,就是我們摸魚的時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來你也是行家。”
無忌也笑道:“有關這方麵的事,上等人絕對比下等人更內行,
老孔道:“隻有一個人的魚你千萬不能摸,你連碰都不能碰她。”
無忌道:“為什麼?”
老孔道:“因為這個人我們誰都惹不起。”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老孔道:“她叫雙喜。”
無忌道:“雙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們大老爺的大小姐的大丫頭。”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惹了她,就等於惹了大小姐,誰惹了我們那位大小姐,就等於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塞到一個特大號的馬蜂窩裏去。
有關這位大小姐的事,無忌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了,現在他雖然還沒有見到她的人,卻已領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風。
其實無忌並不是沒有見過她,隻不過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
那時她還是個很瘦弱,很聽話的小女孩,總是梳著兩條小辮子,一看見陌生人就臉紅。
現在她已變成個什麼樣的人了?長得是什麼樣子?別人為什麼會如此怕她?
無忌忽然很想看看這位人見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麼威風,多麼可怕。
他先看到了雙喜。
這位大丫頭的威風,已經讓人受不了。
屋子裏烏煙瘴氣,味道嗅起來就像是個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裏的人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
一間本來隻能容得下十來個人的屋子,現在卻擠進了好幾十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校招展,有的精赤著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噴噴,可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一樣,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雙喜,等著雙喜把手裏的銀子擲出來,
雙喜的手又白,又軟,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樣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臉上還有兩個好深好深的酒窩。
她的小手裏抓著三顆銀子,領子上的鈕扣解開了兩顆,一隻腳翹在板凳上,一雙大
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個大麻子。
無忌見過這個人,這人是上官刃書房附近的警衛,曾經把無忌擋回去兩次。
平常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可是現在他卻連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張大圓臉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這一注他押了十三兩銀子,這已經是他的全部財產。
忽然間,一聲輕叱,叮”的一響,三顆銀子落在碗裏。
“四五六!”雙喜跳了起來大喝一聲』“統殺!”現在她的樣子看起來已經不像一朵小白花,現在她看起來簡直就像一條大白狼。
無忌從未想到一個像她這樣子的小泵娘,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悄悄地伸出手,想把已經押下去的賭注收回來。
隻可惜他的手腳不夠快。
雙喜忽然轉過頭,盯著他。
“你想幹什麼?是不是想賴?”
麻子的手已經抓住了那錠十兩頭的銀子往回收,已經騎虎難下了,隻有硬著頭皮道:“這一把不算,我們再擲過。”
雙喜冷笑,忽然出手,一個耳光往麻子臉上摑了過去。
她出手已經夠快了,可是她的手還沒有摑在麻子臉上,就已被無忌一把抓住。
無忌本來還遠遠地站在一邊,忽然間就已到了她麵前。
雙喜的臉色也變了。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快的身手。
她勉強忍住火氣,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無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來幹什麼的,隻不過想來說句公道話而已。”
雙喜道:“你說。”
無忌道:“剛才那一把,本來就不能算。”
雙喜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這副骰子有假,這副骰子每一把擲出來的都是四五六。
雙喜的火氣又冒上來,隻可惜隨便她怎麼用力,都揮不脫無忌的手。
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眼前虧是絕不會吃的。
雙喜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眼珠轉了轉,忽然笑了:“你說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擲出四五六?”
無忌道:“不錯。”
雙喜道:“隨便誰擲都是四五六。”
無忌道:“隨便誰都一樣。”
雙喜道:“你擲給我看看。”
無忌笑了笑,用另外一隻手抓起碗裏的骰子。
雙喜忽然又道:“你擲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無忌道:“我擲十把,隻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賠給你一百三十兩。”
雙喜笑了。
她本來就喜歡笑,除了賠錢的時候之外,沒事也會一個人笑上半天。
現在她更忍不住笑。
連擲十把四五六?天下哪裏有這種事?這個人一定有毛病。
無忌道:“你若輸了呢?”
雙喜道:“你若能一連擲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無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殿子落在碗裏。
“四五六。”
他一連擲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雙喜笑不出了。
無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沒有?”
雙喜點點頭。
無忌道:“你剛才是不是說,我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雙喜又點點頭,臉忽然紅了。
她忽然想通了這句話的含意-—這句話本來就不是女孩子能隨便說的。
無忌看著她的那種眼色,實在不能算很規矩。
雙喜忽然大聲道:“可是現在不行。”
無忌故意問道:“現在不行?什麼事不行?”
雙喜的臉更紅,道:“現在隨便你要我幹什麼都不行。”
無忌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行?”
雙喜眼珠子又轉了轉,道:“你住在什麼地方?等一會我就去找你。”
無忌道:“你真的會去?
雙喜道:“不去的是小狽。”
無忌終於放開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後麵角門外那個小院子裏,我現在就回去等你。”
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臉的歎著氣,就好像已經眼看著無忌把腦袋塞進了馬蜂窩,想拉都拉不出來了。
雙喜一走,麻子就過來用力拍著無忌的肩,表示已經決心要跟無忌交個朋友。
老孔卻在不停地跺腳:“我叫你不要惹她,你為什麼偏偏要惹她,現在她一定回去請救兵去,等到大小姐去找你的時候,看你怎麼受得了。”
無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驚地看著他,道:“看起來,你好像一點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無忌笑道:“我隻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隻不過是個十**歲的女孩子而已。
對付女孩子,無忌一向有把握,
他這麼樣做,為的就是要讓雙喜帶著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輩子坐在那小屋裏吃牛皮,記賬薄,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來算去,這樣做對他不會有什麼害處。
隻可惜這一次他算錯了。
大小姐的威風
老孔又開始在喝酒,一回來就開始喝,今天他回來得比平時早得多。
經過雙喜那次事之後,大家賭錢的興趣好像都沒有了。
唯一的一副骰子,也已被劈開,每個人都想著看殿子裏是灌了水銀?還是灌了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