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學時代(4)(1 / 1)

記得有一次我到西客廳,看見吳先生的書房門開著,他正低頭來來回回踱步。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他也不覺得。我輕輕地敲敲門。他猛抬頭,怔一怔,兩食指抵住兩太陽穴對我說:“對不起,我這時候腦袋裏全是古人的名字。”這就是說,他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他當然認識我。我遞上條子略談鍾書近況,忙就走了。

鍾書崇敬的老師,我當然倍加崇敬。但是我對吳宓先生崇敬的同時,覺得他是一位最可欺的老師。我聽到同學說他“傻得可愛”,我隻覺得他老實得可憐。當時吳先生剛出版了他的《詩集》,同班同學借口研究典故,追問每一首詩的本事。有的他樂意說,有的不願說。可是他像個不設防城市,一攻就倒,問什麼,說什麼,連他意中人的小名兒都說出來。吳宓先生有個滑稽的表情。他自覺失言,就像頑童自知幹了壞事那樣,惶恐地伸伸舌頭。他意中人的小名並不雅馴,她本人一定是不願意別人知道的。吳先生說了出來,立即惶恐地伸伸舌頭。我代吳先生不安,也代同班同學感到慚愧。作弄一個癡情的老實人是不應該的,尤其他是一位可敬的老師。

吳宓先生成了眾口談笑的話柄——他早已是眾口談笑的話柄。他老是受利用,被剝削,上當受騙。吳先生又不是糊塗人,當然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並不一致。

可是他隻感慨而已,他還是堅持自己一貫的為人。

吳宓先生(1894~1978年)是位老清華,陝西涇陽人。一九一六年畢業於清華學校,一九一七年赴美留學,先入弗吉尼亞大學英文係,一年後轉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係,師從白璧德。一九二一年獲哈佛大學碩士學位。同年回國,任南京東南大學外文係教授。一九二五年任清華國學研究院主任,並授《翻譯術》課程。翌年,任清華大學外文係教授,先後講授《古代文學史》、《西洋文學史分期研究》、《中西詩文比較》、《詩譯》、《西洋文學概要》、《歐洲文學史》、《英國浪漫詩人》、《文學與人生》等課程。曾三度代理係主任。一九四九年到重慶,先後任重慶大學、西南師範大學教授。著有《歐洲文學史大綱》、《吳宓詩集》、《文學與人生》、《吳宓日記》等。楊絳選修過吳宓的“中西詩文比較”、“翻譯術”等課。他的“翻譯術”注重動手能力的培養,旨在提高學生的翻譯水平,具有實踐性和理論性的統一,在這裏奠定了楊絳從事文學翻譯的基礎。

清華大學研究院還鼓勵研究生跨係選修課程。楊絳出於文學創作的需要,選修了中文係的寫作課,授課老師是朱自清教授(1898~1948年),楊絳的文學創作是從朱自清的課上開始的。

朱自清不但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造詣很深,他的文學作品特別是散文作品,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一係列名作,膾炙人口,家喻戶曉。他慧眼獨具,發掘了楊絳身上文學創作的潛質。

寫於一九三三年的《收腳印》,是楊絳的處女作,這篇作品收錄於一九九四年出版的《楊絳散文》集中,楊絳在其《附記》中寫道:“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課卷,承朱先生稱許,送給《大公報?文藝副刊》,成為我第一篇發表的寫作。留誌感念。”楊絳的這篇《收腳印》,顯示了她擺脫稚氣後對生活、對社會的感觸,筆墨淡雅,意蘊深厚。我們不妨打開《楊絳散文》一起欣賞:

聽說人死了,魂靈兒得把生前的腳印,都給收回去。為了這句話,不知流過多少冷汗。半夜夢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來。其實有什麼可怕呢?怕一個孤獨的幽魂?

假如收腳印,像揀鞋底那樣,一隻一隻揀起了,放在口袋裏,掮著回去,那麼,匆忙的趕完工作,鬼魂就會離開人間。不過,怕不是那樣容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