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手架
我看見高高的腳手架上有幾團黑影,我斷定那是幾個人。幾束強光時斷時續地從腳手架上射下來,這使我不由得抬起頭來望了望。腳手架好高,它順著那座樓往上攀登。這座樓是這個城市最高的電梯公寓,現在還沒有達到它的最高值。它還在長,腳手架也在跟著長。
我想起我小時候從冬天的田野走過。突然聽到頭上鋪天蓋地“哇”了一聲,我仰起頭,看到了樹上那幾隻烏鴉。樹上的葉子已經落盡,那幾隻烏鴉站在高高的樹梢上。有一隻正朝天長伸脖子,那“哇”聲就來自於它。還有一隻扇著翅膀,與樹枝若即若離,姿態飄逸。另外兩隻頭靠著頭,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輕輕晃動的樹枝是它們的秋千索。
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莫名地來氣。我抓起一顆石頭,憤怒地向烏鴉扔去。但是烏鴉不慌不忙地起身,作一個小盤旋,又回到樹梢上。有一隻甚至硬了腿,閃一個懶腰,遺下一粒糞。第二年春天,樹葉長出來了,烏鴉在樹上做了個窩。不久,密葉裏傳出雛鴉鵝黃的奶聲。
我站在工地外,仔細看腳手架上的那幾個人,我想起我小時候的那個夢想。我不清楚這幾個人知不知道此刻他們是這個城市站得最高的人。他們離太陽最近,離天空最近。他們能夠享受到這個城市最清新的空氣,最自由的風。飛鳥在他們腳下,他們伸一伸手,就能摸到白雲那柔軟光滑的衣角。他們的視野最開闊,他們能夠看到這個城市絕大多數地方,居民小區、醫院、學校、廣場、外灘,那條像圍巾一樣係在城市脖子上的護城河。人群成了螞蟻,汽車成了屎殼郎,別墅成了沙盤。他們忍不住摟起自己的手臂,高處不勝寒啊!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這樣看過,這樣想過,這樣抒一下情。不過,不斷傳來的閃爍的強光提醒我,他們正手持鎂條,專心致誌地焊接著鋼管。他們的臉上戴著一個防護罩,透過防護罩那塊藍色的玻璃看這座城市,將是不真實的。
我不禁有些遺憾。腳手架把他們送上了這個城市的最高點,但是並沒有把他們的思想也一並提上去。我不知道他們小時候是否看見過高高樹梢上的烏鴉?他們看烏鴉的時候是不是做過我那樣的夢?他們是不是還記得他們曾做過的那些夢?他們想起那個夢的時候是不是覺得他們的夢想已經實現了?
傍晚我從工地外走過的時候,正好看見那幾個人從腳手架上下來。他們光赤著上身,腰間隻一條短短的褲衩,頭上卻有一個大大的顏色斑駁的安全帽,帽簷壓到了眉心。他們下來得很艱難,他們先把保險繩的掛鉤解下來,搭在下一級的鋼管上,蹲下,雙手握住鋼管,身子懸空,腳尖夠住下麵的鋼管,再取下保險繩。他們的模樣就像是趴在絲網上的蜘蛛。那時候我終於明白工地上的這個東西為什麼叫“腳手架”,對,在這個東西上麵,他們的手和腳是不分的。
這是一個電梯公寓,但是電梯還沒有裝上。電梯什麼時候裝上呢?這和他們有關係嗎?他們的雙腳終於踩在地上了,他們的雙腳終於可以叫“腳”了。他們走到他們的摩托車旁,把安全帽放在車頭,把保險繩和其他工具裝進車尾箱。他們的家在遠遠的鄉下,他們騎上車,消失在蒙蒙的暮色裏。
我似乎又聽到烏鴉在頭頂鋪天蓋地的哇哇聲。我抬起頭來,月亮像半枚風幹的樹葉,孤零零地掛在空蕩蕩的腳手架上。
摩托車
那一大群摩托車是突然湧過來的。先前沒有任何征兆,沒有喇叭聲,沒有引擎聲,先前那塊路麵空空蕩蕩,紅綠燈白白地舉著通行牌。
但是一眨眼間摩托車就裝了滿滿一公路。真是滿滿一公路,裝滿了公路的右邊,也裝滿了公路的左邊。就像決堤而來的洪水,洪水可認不得公路中間那根白油漆刷的標示線。
我看見人行道中間那個老太太。她站在那裏,就像站在一座孤島上。摩托車的洪流從她的前麵和後麵快速地奔瀉過去,還不斷地往她的腳麵上漫。她覺得她差不多要被淹沒了,她緊緊地閉著眼睛,她身體裏是一大片呼嘯的風聲。在橫穿公路的時候,她曾抬頭看過紅綠燈,順著公路的方向上掛著個圓圓的太陽——這是旱情提示,決不會有雨的,這突如其來的洪水是怎麼一回事?
這些該死的民工!一輛小車搖下車窗,衝那群摩托車惡狠狠地咒罵。他的座位上放著一張報紙,記載了昨天曾有一輛摩托車在這個路口撞到一輛小車的屁股上。他使勁地按著喇叭,他的喇叭聲裏有一種義正詞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