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傴僂而行(2)(1 / 2)

匍匐

他跪在地上,腦袋深深地垂在胸口。我看不見他的眼睛,看不見他的嘴。他的麵前放著一張紙,一張有折痕的沾滿汙垢的白紙。折痕顯示這張紙曾經多次被收起來,又多次被打開放在髒兮兮的地上。紙上寫著一些悲慘的無助的內容,旁邊還有一隻碗,裏麵是一些零鈔和硬幣。我知道,這幾樣東西代替了他的眼和嘴。就像小商販放在三輪車龍頭上的喇叭。而且他比小商販更直接,他不用說話,不用流淚,不同考慮表情,不用伸手。他的手長長地垂在地上,手掌鬆著,手心向後,一副無所欲求的樣子。

紙上的字是用紅墨水寫的。我不知道這是他自己寫的還是請人代的筆。那字的筆鋒很淩厲,很堅決,很幹脆,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我有些恍惚,我曾經在商場裏多次看見過這樣的筆鋒,“虧本大甩賣”,“最後幾天跳樓”,“鋪麵到期揮淚處理”,“削價處理還貸”,那些字也和地上這幾行字一樣,能夠一劍刺出血來。

我不知道他在那裏跪了多久。我想象他最先跪的時候,身板一定是筆直的,像一個感情豐沛的驚歎號。但是現在他的身體已經鬆下來了,鬆得很厲害,腰勾著,腦袋差不多耷在膝上了。這樣,他的整個身子就彎成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問號。而旁邊的那個碗,正好是問號表示強調的那個小圓點。

我緊緊攥住口袋裏的那幾枚硬幣,我把它攥出了滿把的汗水。我的手臂僵直,有一些微微的顫抖。就像是我即將做一個重大的決策,而我又一時拿捏不準。不過,他那個模糊不清的問號一下子就讓我放鬆下來,我張開手掌,硬幣掉下去,落到了口袋的底部。

沒走幾步,前麵又有一個乞者。這個乞者放在地上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個人。這個人臉色蠟黃,雙目緊閉,呼吸微弱,緊緊地裹在一床破爛的棉絮裏。我繞著那人轉了一圈,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簡直就像一個行為藝術:一個雙手下垂的跪者,一個臉色蠟黃的睡者,旁邊一隻裝錢的碗。

又是乞者。這是我在這條街上遇到的第三個乞者。從第一個到第三個,前後不到十米的距離。這座城市的乞者真多,就像這座城市的星級酒店一樣。這個乞者和我前麵看到的那兩個乞者一樣,都有一隻碗,以備盛裝從不同方向丟過來的零鈔和硬幣。但是這個乞者似乎又有一些不同。所有的乞者都是雙膝著地,通過改變腿的使用方法來表達他們內心的渴求。這個乞者卻立著。當然,他不是兩條腿著地,他也不可能兩條腿著地,因為他隻有一條腿。為了保持站立時身體的平衡,他用了一根竹竿作為另一個支點。他的另一條腿,現在隻剩下一半了,我看見他的褲管在腳彎的地方匆匆打了一個結。

語言是蒼白的,文字是虛妄的,半條腿卻是真實的。一個人,當他隻有半條腿的時候,他並不是很樂意讓別人知道的。我們看到的每個半條腿的人都是做的一整條褲子。事實上,那半截褲管完全是浪費。但是,他們不但不覺得是浪費,而且對他來說還無比重要。那是一種紀念,一種尊重,一種掩藏,一種肯定。

不過這個乞者似乎並不覺出半條褲管對他的重要,他胡亂地把褲管卷起來。目的隻有一個,告訴別人他隻有半條腿。當然,在告訴別人的同時,他也把自己那半條褲腿所包含的紀念、尊重、掩藏、肯定這一切通通拋棄了。

我的手心再一次開始冒汗。我把手伸進口袋,輕輕捏住那幾枚硬幣,我感覺到了硬幣身上那尖銳的冰涼。這冰涼讓我猛地打一個激靈,我一下就清醒過來,有一個疑問跳進我的腦海裏:那個結,它把褲管封得嚴嚴實實,它為什麼把褲管封得嚴嚴實實?難道,褲管裏有什麼不能讓我們知道的秘密?一把水果刀,我們拿在手上把玩,它的把手光滑而溫潤。我們不知道,這是因為它的刀鋒被折疊起來了,藏起來了。顯然,這是一個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