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母親還在忙碌,拾掇碗筷,料理豬食牛草,掃地,洗衣,弄出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響。火塘裏是剛從灶孔退出的紅通通的火炭,飽滿的熱香一浪接一浪湧起來,把人熏得都散架了。母親說,三娃兒,快去睡吧。母親都喊第五遍了,我還是說,不困。其實我眼皮早已像綢緞的簾子,一卷起來,又重重垂落下去;身子像烤化的蜜糖,順了椅背直往下淌。
母親歎一口氣,走過來,把我抱起,往房間去。我像一卷揉得絨軟的麵筋,無聲無息,緊緊貼在母親懷裏。母親把我放在床上,拉拉我的手、腳、頭和屁股,把我拉成一個人性,給我蓋上被子,在我額上親一口,出去了。從母親抱起我開始,我就在心裏大聲喊叫,我不困!我不困!我不上床!我不上床!但出來的卻隻是悠長的,甜熟的呼吸。
母親走出房間,一掩上門,我立刻就醒了。身體一下就繃起來,像一截硬邦邦的彈簧。我感到心裏有個東西颼一聲竄了出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它原來藏在哪裏?它為什麼要跳出來?我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發空,突然之間就不知所措。我的感覺變得敏銳而清晰,任何一點亮光和聲響都像閃電和霹靂一樣。可是周圍卻出奇的安靜,異常的黑暗。這黑暗並沒有從周圍往中間擠壓,反而向四麵八方彌漫開去,把我的身體像拉一張薄餅一樣拉得又薄又亮。忽然,窗子的地方嗒一聲輕響,我極快地轉過頭去,於是我看見了一雙驚恐的,凸到眼眶外麵的眼睛,一對尖削的,緊貼著耳根的耳朵,一團聳成一堆的瑟縮著的絨毛。我立刻就明白這正是從我心裏蹦出去的一隻小獸。不過,這個夥伴的出現並沒有讓我稍稍安定,我隻覺得那張薄餅嘣一聲拉斷了。我慘叫一聲,從床上跳下來,掀開門,赤腳衝了出去,一頭紮進母親懷裏。母親手裏的瓢咚一聲掉地上了,三娃兒,你咋的了?咋的了?
每到放學的時候,我就開始發愁。我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座墳。嚴格地說,是一堆墳,它們埋在荒草叢中,陰森森的,我從來不敢仔細分辨。這偏偏是一段我一個人的路,沒有人像我家這樣,把房子修在墳墓那邊。我心裏對父母充滿怨恨,但毫無辦法。早上,我是和大人一起走過的。大人出工,我上學。但放學的時候,大人尚在山上,這條路隻能我一個人走。那一天,我一直磨蹭到學校隻剩最後一個人。最後一個人是二丫,她掃地,我上前幫她掃。掃完,我央求二丫和我一起走。二丫不幹,三娃兒,你幫我掃了地,但我也不能和你一起走啊,我們不同路。我從口袋裏掏出幾顆蠶豆,我知道二丫貪吃,就放了兩顆在她手心裏。二丫說,再給兩顆,再給兩顆就和你一起走。我就再給她兩顆。二丫不停地說話,她有說不完的笑話,她笑得都彎了腰。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我扭著脖子,我的脖子都扭得強直發酸,我的臉上像繃了一層塑料膜。我說,二丫,不笑了,我們快走吧……二丫不笑了,她看了我一眼,突然大喊一聲,鬼來了!拔腿就跑。一個東西猛彈起來,撞在我心窩裏,我飛起腳往前跑,好不容易衝到二丫前麵,卻一腳踩進牛蹄窩裏。泥水飆起來,噴了我一臉。二丫笑。二丫笑得都直不起腰來了。
但更多的時候是我一個人走。隔得老遠我就開始發慌,我一慌,就驚動了那隻小獸。它在我心裏爬來爬去,局促不安,似乎要找一個縫隙鑽出來。我按住心口,深呼吸,想讓小獸安定下來。我故意踩出重重的步聲,想壓倒一些什麼東西。但這大得出奇的步聲,竟把我先嚇了一跳。不過我卻又不敢停下來,我怕自己一停住,就再也沒膽量往前邁步了。我張了嘴,想唱一支歌,卻是聲沒出來,氣先嗤嗤往外泄。我感到心裏的那隻小獸正順了氣兒往外爬,一種癢癢的感覺從腹部升到胸腔到喉管一直奔腦門去了。暈頭暈腦中,突然發現馬上就要到那荒墳了。
我身子又一陣發緊,喉管猛力收縮,壓斷那小獸的去路。小獸先是停在那裏,似乎愣住了,接著就焦躁不安地吱吱叫起來,爬來爬去,用爪子去掏那小小的縫隙。我的喉頭癢得難受,緊得出不過氣來了。我拚命抑住,不看旁邊的墳,不想心裏的小獸,鬆垂了腳步走。卻在這緊要關頭,一個什麼東西拉住了我的後腿。我腦袋嗡一聲,猛一回頭,原來是一根藤子掛我褲子上了。忙甩腿,想把藤子踢掉。但藤子卻怎麼也卸不下來,藤子的那一頭,整個墳墓都晃動起來了。我不知怎麼回事,身子一軟,就一頭栽倒在墳前的荒草叢中了。我雙腳亂蹬,雙手亂摸,試圖站起來,但不經意間,卻摸到個毛茸茸軟乎乎的東西,一股烈火衝進我腦袋,我一下給燒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