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妻實在是太過敏感了。也就三隻螞蟻嘛,三隻螞蟻能稱作一隊嗎?就算是一隊螞蟻,用得著這樣大動幹戈嗎?在鄉下的時候,我不隻一次看到過一隊一隊的螞蟻在我們家裏穿來穿去。它們從一根椅腿爬上去,從另一根椅腿溜下來。它們順著柱頭一直攀到房梁上。我們的房子擋住了它們的去路,它們隻得把房梁當橋。它們還經常爬上我們的灶台,灶孔裏劈裏啪啦燃著柴火,鍋裏咕嚕咕嚕冒著蒸汽,但是螞蟻在灶台邊上自如有序地列隊行進著。它們絕不會掉進鍋裏,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熱鍋上的螞蟻”那樣的焦慮和慌張。
鄉人也是不會輕易傷害螞蟻的。在鄉人的一生中,頂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修一座房子。但是這種用竹木造出的房子最容易發生火災,一旦起火,鄉人們半生的心血就可能毀於一旦。而火災總是防不勝防,隱患時隱時現,不可琢磨。這正和螞蟻的綿延不絕與神出鬼沒暗自相合。所以在鄉人們的意識中,螞蟻是有神性的。我聽過一個故事,有個道士給一個鄉人算命,說某天某時天火會來燒他的房子。鄉人嚇壞了,請道士破解。道士到鄉人家設壇作法,果然,便在那一刻,一陣狂風過去,一團鬥笠大的天火旋轉著劈裏啪啦自天而降。道士念動咒語,揮舞著桃木劍,把大火引下來,用一口石碓罩在地上。道士臨走的時候告訴鄉人,千萬不要搬動石碓。十年後,鄉人想,再烈的火,都十年了,總該滅了吧。這石堆在院子裏礙手礙腳的,總要搬開才好。當他搬起石堆時發現,火果然沒了,石堆蓋著的地方,隻有一堆白蟻。鄉人從灶孔裏夾出一些熱灰,想把白蟻燙死。沒想到,熱灰剛一澆上,一團大火便衝天而起,一瞬間,鄉人的房屋就濃煙滾滾。要想救火,已經來不及了……
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我轉過身,看到妻站在我身後,她的臉上寫滿不安。她小聲說,對不起啊,嚇壞你了!我心裏一下湧起一股熱辣辣的感覺,我把妻緊緊擁在懷裏。妻就是這般善解人意!她不喜歡住底樓,但為了照顧我,買了底樓。明明嚇壞的是她,但看到我從屋裏衝出來,站在花園發呆,卻反過來安慰我。我知道,她愛我。
不用怕,就偶爾進來兩三隻螞蟻,不會有什麼危害的。我輕輕對妻說。
不,你沒有城市生活的經驗,你不知道。妻耐心給我解釋,螞蟻鑽進來,後果是很可怕的。它們會爬上茶幾叮咬水果;會鑽進糖罐裏,把一整罐糖報廢;會溜到我們床上,藏進被縫,晚上鑽出來,像跳蚤一樣咬我們,讓我們睡不安寧。螞蟻還會傳染很多疾病,讓我們防不勝防。如果我們有了孩子,螞蟻要是在孩子嬌嫩的皮膚上咬兩口,這將多可怕!現在可能隻有三兩隻,但它們要找到路,可能就怎麼也消滅不了了。你別小看螞蟻,它們今年留下的氣味,明年還可能聞到!
妻的話讓我忽然想到前不久看過的卡爾維諾的《阿根廷螞蟻》,書裏描寫的蟻災的場麵一下在我心裏複活起來。我尤其心悸的是一隻螞蟻鑽進了主人公孩子的耳朵裏!作家隻是說孩子不停地哭,哭,找不到原因。如果孩子能表述,那螞蟻在耳鼓上撓啊敲啊,在耳道上爬啊咬啊,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是啊,我們馬上就會有孩子了,螞蟻要也鑽進我們孩子的耳朵裏,鼻孔裏,啊,多麼恐怖!
不過,我仍然感到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們身邊的是中國螞蟻,不是阿根廷螞蟻。我確實沒有太多城市生活的經驗,但是,我知道中國鄉下的螞蟻一直和我們都是相安無事的。中國現在正在開展著城市化進程,鄉下人大量地成為城市居民,和鄉人共同生活了幾千年的螞蟻也必將進入城市。難道螞蟻一進城,它們的性情就會改變嗎?
不是螞蟻的性情改變,人的性情改變了,螞蟻不得不變啊!妻說,我們所謂工業化進程城市化進程對包括螞蟻在內的動物的傷害太大了,我們搶奪了它們的食物,破壞了它們的家園,殘害了它們的身體,我們把它們整個種族整個種族地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