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進城了(1)(1 / 2)

揀一個靠窗的位置坐

揀一個靠窗的位置坐,這是我上車後的全部想法。鄉場上通往縣城的公路隻有一條,而且還是碎石路。路麵坑窪不平,陡,彎多,急。客車在上麵行駛,常常像喝醉酒一樣,搖來晃去,顛簸得很厲害。我的體質弱,胃嬌氣,敏感,太厲害的顛簸和太衝的汽油味會搞得我很不舒服。揀靠窗的位置坐,窗外豐沛的綠色可以大大地分散我的注意力,緩解胃部的痙攣和疼痛。同時,還可以方便地利用頻頻開窗來稀釋車內未及完全燃燒的汽油臭味。緊急的時候,我拉開窗門,一張嘴,體內的穢物便給我完全噴出窗外了。

為了搶占這樣的好位置,很早我就起床去了車站。鄉場去縣城的客車隻有兩班,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我沒有吃早飯,我要盡量避免增加胃的負擔,當然我也沒有更多空餘的時間留給自己做早飯。但仍然還是遲了一步,當我跨上車門的時候,靠窗的位置已經坐滿人了。他們顯然比我準備得更早,他們一個個都半眯著眼,萎在凳上,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我逡巡了一陣,無奈,隻好退而求其次,找靠前的位子坐。相對來說,車上靠前的地方顛簸要小一些。我要找的座位旁邊斜躺著一個人,他用一頂破草帽遮住臉,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劈叉著雙腿,占去很大一塊地方。

一邊還放了個鼓鼓囊囊裝過化肥的破塑料編織袋,用草繩紮了口,拴在一根扁擔上,扁擔握在他手裏。我看出來,這是一個外出打工的民工。我輕聲請他讓一讓,他沒有吭聲,似乎是睡著了,還有鼾聲;但那草帽卻分明正細細地蠕動,大約是眼皮眨了眨。我有些生氣了,就狠狠地推了他的腿一下。他很不情願地把腿往回裏縮了縮,行李包卻還在我的凳上。我拎起那塑料袋,不重,大約裝的是衣物之類。便把袋往他懷裏送。那人卻不接,袋子偏過去,順著重心又倒了過來,壓在我身上。這一下我氣就大了,這些個民工!腦袋一發熱,我幹脆把他袋子搬過來往外一掀,草繩斷了,袋子掉到汙髒的過道上。

坐下來後,心裏不免有些惴惴的,擔心他和我幹仗,就直直地挺了身子,不敢正眼瞧他。可那人卻是個賤骨頭,好言與他說時,要拿大;這會兒受了氣,卻反而把身子縮回去了,給我讓出相當寬的地盤。他這樣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搞得我連高興也不好意思了。仔細瞧他,上身穿的是一件油汙汙土紅發暗的晴綸內衣(衣服本來的顏色已經無法確定,或許是鮮紅?鮮黃?胸口原本還有幾個字,大約是“……球隊”什麼的,不過都已經辨不清楚了),領口撕爛一大塊,軟軟地垂在肩上。一條發白的藍布褲,褲扣掉了一顆,還有一顆隻有半邊在扣眼裏。這時候,我的胃突然有些不舒服。我不敢再看他,便把頭偏向窗外。

因為太早,窗外還是黑乎乎的,周圍店鋪那低矮的窗口有了些暈黃的光。窗戶的兩邊,隱隱約約能看到幾片新貼的對聯。隻是一團團紅色,看不清內容。今天是正月十六的早晨,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火藥燃燒後的焦味。雞聲的高潮已經過去,稀稀落落剩下一些,也不再豐滿,像那吹岔了氣的嗩呐。幹燥的木門聲,從樓上咚咚咚下來的沉悶的腳步聲,鏟子在鐵鍋上尖銳的摩擦聲,一盆汙髒的水潑在街上的嘩啦聲,百無聊賴突然就吠起來的狗叫聲,敲門聲,屁兒屁兒由遠而近又遠去了的摩托車聲,風吹棚布的刷拉刷拉聲……

車門不斷哐當哐當作響,人一個接一個往上湧。都是一副濕漉漉的麵孔,像剛從水裏打撈起來的枯幹葉子。手裏一色地拿著裝過化肥或者食鹽的破塑料編織袋行李包。已經沒有空位了,連引擎蓋上也擠滿了人。後上來就把包裹往過道上一扔,而後一抬屁股坐在包上,又把身子歪過來,靠在我們的座位上。我搖了搖被擠得有些發熱的身子,竭力要踢打出一個大一點的空間。身邊過道上倚靠我的那人發現了我這意圖,偏過頭來,給我一個不好意思的笑,他那一股隔夜的口臭也順勢飄了過來。我趕緊用手捂住嘴,把頭別向一邊去。

車上已經塞滿了人,車門被堵住,打不開了,但是司機還一味地摁著喇叭,沒有啟動油門的意思。售票員上來,爬過行李包,一邊趕鴨子一樣把人往後攆,一邊不耐煩地踢那些人放在地上的東西,甚至就踢在了一個人的屁股上。不過他們卻都討好地笑著,有的還咋呼著幫售票員往後吆人。

客車終於動起來了。但是走得很慢,搖搖晃晃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路況真是太差,有些地方凹下一大個坑,有些地方又凸起尖溜溜的一塊石頭。車又慢下來,司機連轟了幾腳油門,客車低吼著,打著響鼻,卻並不過去。就有人拔長脖子往前望,車內一時議論紛紛。司機罵罵咧咧的,提了一柄鐵錘下車去。接著就聽到鐵錘敲打石頭上的聲音。

剛動起來,撲哧撲哧喘兩口鬆氣,卻又停了。原來是有人攔在路中間招手。“要找死喲!要死也不必趕早呀!”司機粗聲罵著,卻還是把車停了下來。售票員又往後趕鴨子,“往後挪往後挪!”“擠不動了擠不動了已經擠不動了!”有人抱怨著,卻還是盡量地把腳縮到一堆。那人側著身子擠上來,他的身子已經不能站直,行李袋高高地舉在頭頂,但是他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滿臉幸福的笑。又是民工!我幾乎是厭惡地要把頭轉向一邊,不過我的頭已經被固定,不能轉動了。這時客車一抖動,一個民工撒開的衣襟掃過來,籠住了我的頭,登時,一陣濃烈的混雜著狐臭的汗酸氣鋪天蓋地就埋葬了我,我的胃子再也撐不住,站起來,推開窗,哇啦哇啦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