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坡,三輪牽起衣襟在臉上抹一把,再跳上來踩。現在他跑的異常輕快。我們在如潮的人流、如舟的車輛間穿梭著。這是一個小城市,行人以及車輛並不多,卻很混亂,大家都想搶道,超前,因而也就顯得特別擁擠。不過三輪非常能忍讓,他巧妙地避過行人,又能及時地在轎車身邊刹住。不過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斷地受嗬斥。“三輪!”“三輪!”他們憤怒地喊。在他們的眼裏,三輪就是這個城市的蒼蠅,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憤怒!看到三輪受聲斥,我感到自己也連帶著有些屈辱。便極為不滿地衝他嚷道:“你就不能走得規矩一些,慢一些嗎!”三輪嘿嘿嘿地笑著應我。
到目的地了,我從懷裏摸出一元的硬幣,拋到他手裏。他一時沒有接住,掉了。忙從地上撿起來,在身上擦淨了泥汙,放進衣篼。遲疑一陣,卻又伸過手來,向我再要一枚。我輕蔑地哼了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個城市的行情?”我做出一副“老城市”的樣子,“這個城市的三輪,不管在哪裏,都是一元!你想詐我,你還嫩了些!”他囁嚅著,頑強地向我伸著他那隻僵曲的手,“路遠……上坡……”他口齒不清地重複著他的理由。但是我已經沒有再聽他的廢話。我把衣領整了整,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夾,揚長而去。
他向我們遞上一支煙
政府的大院裏空蕩蕩的,閑散地停放著幾輛烏黑鋥亮的豪華轎車。大院的四周,生長著幾株高大繁茂的桉樹。政府大樓就在樹陰的背後,卻又高過樹陰一大截,顯得既朦朧。又沉沉的往下壓。隱隱約約有一些電話鈴聲,誰喂喂喂地發話,除此外,大樓裏顯得特別安靜。有幾個人悄沒聲息地從樓裏出來,走向我,又過去了。一色的皮鞋,不很亮,但絕對幹淨。半長的休閑衣褲,襯衣敞著最上麵的口子,不打領帶。我於是猛然想起,真正的城裏人是並不刻意修飾的。看看自己那束得很緊的金絲領帶,突然就有些羞愧。在鄉下的時候,我一般是不打領帶的,我也沒有好的領帶。為了這次進城,才特意托人從城裏買回一條。隻是由於平時打得少,脖子缺了約束,係上後感覺得很是別扭,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從早上開始,為了尊嚴,領帶讓我整整難受了一上午,可是現在卻發現它原來是多餘的,心中不免暗自苦笑。
從政府大門到大樓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在穿越這條甬道的過程中,我從三輪車夫那裏獲得的自信正一點一點喪失。在接近樓底的一瞬間,我幾乎要放棄,轉身走了。我的心咚咚直跳,腳下飄得感覺不到自己踩到什麼東西。我走向樓梯,卻鬼使神差地進了樓梯旁邊的廁所。我在尿槽前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卻一滴也尿不出來,可分明又感到膀胱脹得難受。通往五樓的路有兩條,可以坐電梯,也可以爬樓道。坐電梯最省事,既節約時間,還很享受。不過最終我還是選擇了爬樓道。從一樓到五樓,每上一層要走二十步,二五一十,一共是一百步。走完這一百步,我就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而且還可以把我要說的話重複若幹次,不至於臨要說的時候卻張口結舌,答非所問誤事了。
透過窗戶,我看見辦公室裏有三個人。靠牆的地方,一個年輕漂亮染著黃頭發的女孩子坐在電腦前劈裏啪啦打字。臨窗有兩張辦公桌並排靠在一起,兩個人分坐在辦公桌的兩旁。一人手裏拿著一張報紙往後座上靠著,報紙遮住了他大半個身子,看不清他的表情。惟有從報紙後麵升起的嫋嫋煙霧知道他正在抽煙。另一人正寫些什麼。我知道,這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在室外徘徊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進去。我站在他身旁,俯著身子,滿臉笑容熱情洋溢地向他介紹我自己,並且把我在鄉下辛辛苦苦奮鬥了二十多年的工作業績一一向他展示。獎狀,數據,獎狀,數據。在整個過程中,他始終埋著頭,口裏唔唔地應著,卻並沒有抬頭看我一眼。無奈,我隻好打出自己最後一張王牌,我把我那當某某局局長的八杆子也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向他提起。這下他終於抬起頭來,瞟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卻有些怪,似乎知道這事,又似乎並不明白,不過臉上始終沒有笑容。
突然鈴聲非常洪亮到響起。他向我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說話。他拿起話筒,口氣庸懶地喂了一聲。隻一聲,立即便埋下頭,聲音變得輕柔而甜美。“我是小陳呀……小陳……張局長呀……局長……”這時候我才發現他原來這麼會笑,他的笑竟然也是這樣的美麗動人。他咳咳地應著,不住地點頭。雖然他的點頭電話那頭的人肯定看不見,但他還是堅持地點著。拿報紙的人卻沒有變化,手裏始終那樣拿著,也沒見他翻動,似乎看得入神,又似乎睡著了,不過不斷升起的濃濃煙霧又提醒我他其實是醒著的。一時我有些無趣,隻好自個兒尋一根凳子坐下來。
又有個人從門口進來了。是一位中年農民。他那上衣大約是新買的,大了點,不太合身。褲子則是舊貨,顯然洗過許多次了,有些泛白。褲腿還挽著,卻又長短不齊。一進來,就忙不迭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是一包“紅梅”。走到我麵前,急急地撕封條。卻又找不到封口,翻來倒去地尋。開了封,又摳不出來,手顫著,顯然是一個並不善抽紙煙的人。我向他擺擺手,表示我不抽煙。但他卻不信,非要遞到我手裏,還嘻著一張嘴,露出一部焦黃的布滿汙物的牙齒。我有些惡心,胃又開始有了反應。於是便很粗魯地推開他的手,向他低吼一句:“說過不抽的,還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