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合唱(1)(1 / 2)

我流淚了。我非常不喜我流淚,流淚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我發誓,流淚不是我的本意,是逼不得已。顯然,她是在講一件極為感人的事,她臉上沉痛的表情,微蹙的眉頭,煙雲密布的眼睛,她深深前傾的誠懇的姿勢,她指揮家一樣劃來劃去的手勢,以及配合手勢的聲調的抑揚頓挫——她揚手,語調高起來,峻言厲色;她放手,聲音便低沉懇切,語重心長;她手在胸前來回擺動,一句話被她重複若幹遍,這是關鍵詞,我必須要記住的;她奮力一劈,這就是說,若我再犯,將嚴懲不貸;她舉手放在胸前,閉嘴不說,隻把眼睛炯炯盯我……我曉得,這個時候,我的眼淚是必須要流出來的了。合唱的時候,當高聲部吊出長長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一聲後,台下觀眾是必須要轟然叫一聲“好”的,這是觀眾最起碼的操守。

我的老師為了唱好這首歌,費了太大的精力,她先是把我叫到辦公室,罰我站了近一上午,不準我挪動半步,甚至連手也不準解,她這是折我的銳氣。她選擇在辦公室站我,辦公室裏進進出出都是老師,都是班幹部,都是科代表,他們是這個學校最上層最精英的人物,每一個人都是我需要仰視才可見的。她知道他們會在我麵前昂了頭背了手晃,丟我白眼,給我羞辱,她這是要折我的傲氣。她信奉一句格言:知恥而後勇!她覺得隻要辱了我,我就會勇!然後她又派班上的優秀學生來做我的思想工作,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是她信奉的另一句格言。有這一番鋪排,我的羞惡之心肯定到極點了,她隻需輕輕一點,我的淚水自然嘩啦啦噴湧而出——這都是人之常情啊,除非我不是人,沒有人性——都這樣了,我還有啥理由不流一下淚呢?難道我不想當人麼!

淚就流了。在我流淚的一瞬間,我幾乎聽到老師長長舒一口氣,同時我也聽到我心裏長長舒一口氣。當我們都舒氣的時候,我曉得,合唱已經接近尾聲,在最後一句氣勢磅礴的長音後,響亮收場。果然,老師在作了最後一次正麵教誨後,讓我回教室去,恢複一個學生的正常身份。我從辦公室出來,埋著頭,慢慢挪動腳步。我曉得我不能抬頭,不能走得太快。好的音樂是有餘音的,千古絕唱的餘音繞梁三日不絕。老師的教誨自然應該比千古絕唱還絕,餘音應該像一張狗皮膏藥一樣一直貼在我的耳朵上,永不揭下——此刻,憑我的經驗,老師的目光正透過辦公室窗玻璃罩在我身上,我得讓她看出我深刻懺悔的樣子,我可不能輕易就揭掉那狗皮!

但是轉過樓角,我再也忍不住,迅速衝到水龍頭前。我要把殘留在腮邊的那些恥辱淚痕徹底衝洗幹淨。那個女人,她用胖胖的手在我身上頭上不斷揉來揉去,把我揉得很皺,揉得很亂。我要重新恢複我筆挺的、順暢的、幹淨的、彈性的樣子。我要讓頭發重新蓬鬆起來,飄飛起來,展開它的翅膀。我要把襯衣的扣子都解開——隻要進辦公室,老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扣扣子!啥欣賞眼光嘛,這老師也不老呀,咋這麼快就失了審美的能力?當一個人高昂著頭,挺著胸膛,頭發翅膀一樣飄飛,衣擺旗幟一樣揮舞時,這將是一個多麼帥氣的形象,老師咋反而深惡痛絕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她自己已沒了青春的容顏?

教室外麵的走廊上全是同學,他們都轉過頭看我,像被一場流行的風吹翻的樹葉。他們突然止住大笑,他們的手在下麵碰了夥伴一下,提請他注意,他們的表情和目光充滿怪異的內容——這讓我忐忑不安。我不喜這種忐忑不安的感覺,我不想自己的心情受別人控製,我感到唯一的辦法就是主動出擊,一擊製勝。我把頭昂得更高,大鵬的翅膀在頭頂飛騰,衣擺在身後獵獵翻卷。我要做一個英雄,一個得勝歸來的英雄!我打馬得得衝過去,他們果然措手不及,狼狽往後退縮,讓出一條通道,形成一道凱旋門。我警覺地聽到有人吹了一聲哨,有人偷偷一聲嗤笑。同時我也聽到我咚咚的腳步聲。但我悄悄舒一口氣,我明白我不用理會這些,英雄連鮮花和掌聲都不在乎,還在乎嘲笑與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