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了一個最近的停車場,把車停下來,然後伏在方向盤上。
他用了整整一晚上才承受住即將失去親人的痛楚。
出乎意料的是,當承歡告訴鴛涼爸爸每況愈下的病情時,鴛涼的反應並沒有預料中的那樣激烈,反而太過冷靜了--她沒有哭泣也沒有質疑,隻是靜靜地聽著,那眼神有些空洞。然後她像什麼也沒聽懂一樣,靜靜地轉過頭去專注看著窗外的浩瀚天空。
“哥,有時我會覺得,也許都是因為我是不祥的,所以才會牽連大家,害大家遇到這麼多的不幸。”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宋承歡聽到鴛涼的聲音歎息一般響起,“我的媽媽不要我,我的爸爸那麼早就過世。隻有宋家願意收留我,現在卻又一次命運給我開玩笑……”
“鴛涼。”宋承歡不忍心再聽下去,打斷了她,“現在我們不能自責,生老病死,尋常且殘忍,誰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既然已經發生,就要我們去共同承擔,你已經是宋家的孩子,這麼多年來有過多少美好的記憶,所以沒有人會認為是你給我們帶來厄運。如今……也需要你和我一起伴著爸爸走完這生命中最後的一段路,至少讓他有生之年不留遺憾……就好了。”
承歡的眼窩深陷下去,他比從前瘦了一圈,少了平日裏那種灼人的鋒芒。眼神卻是依舊沉靜而安定的,像是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守護著那些他在乎的人。
“還有多久……”鴛涼閉上眼睛,聲音有些顫抖。
“可能不到一年。”承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輕輕握住了鴛涼的手,像是要把全宇宙最後的溫度都給她,給予她最後一絲依靠。這是自他們成年以後第一次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命運把他們綁在一起,以親人的姿態,共同麵對生命裏的艱難。
那天過後,像是一切都不曾改變似的。鴛涼索性把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都搬到病房去了,不看書也不出門去,隻是整日陪著宋祺明,他醒來就陪他聊天,他睡著她就坐在陽台上曬太陽。承歡更加忙碌,一方麵無法放下工作,一方麵又要照顧爸爸和妹妹,和沈吟溪的婚事更是被擱淺了下來。
在醫院的時間像是分外漫長,任何一個人都會覺得單調乏味--消毒水和藥物的苦澀味道,身體的疼痛反應和身體各項機能的漸漸老化,日影在靜寂裏變長變短,卻又沒有意義。長時間的輸液和化療,但是看不到任何起色。眼見最在乎的人漸漸瘦削,眼神空洞,明白再也無法回到塵世的美好中去了。痛苦感知被放大,時間在此變得迅疾……每一天的結束都是生命流逝的過程……
這是宛如靜止的等待,也是疼痛傷口的泅渡。
宋祺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病情,雖然大家都默契地選擇絕口不提。死亡將要來臨的時候,個體是會有感知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表露任何,因為他的孩子們都是這樣堅強地守著自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裝作滿懷希望的樣子,不再給他的孩子們任何心理壓力。
他還是會和鴛涼說很多話,說她和承歡小時候的事情,說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以及,鴛涼一無所知的,關於她的身世。
宋祺明心裏不是沒有苦澀。原以為這些陳年的糾葛,埋在時間裏就自然慢慢風化了。讓傷口不留痕跡地消失,隻是這死亡的對照,突然讓人心變得通透,想要把自己最後能夠給予的都留下來,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每一個生命都應該得到尊重,在麵對情感的真相和人生的根基時。
遲薇,遲息,桑彩……那些故事也在這番訴說中又回來了。綺麗得像是夢境,也像是光,寸寸照進現實--日影東升西落,江河奔騰不息。愛恨,真相,離別,一幕幕往昔的劇本投影在三十多年後的病房裏。鴛涼終於在平淡的敘述中明白,那些她不曾涉足的過往,原來竟有著那樣驚心動魄的情愁。
彼時已經是深冬一月,快要除夕了,2010年即將來臨。時間總是這樣,不因為任何人事拖延等待或者加速腳步,溫柔得很殘忍。S市的冬天陰冷潮濕,偶爾飄起一點似有若無的小雪,並不覺有特別的美感,隻覺寒冷隔著窗戶玻璃直襲人心。
雖然外麵寒風刺骨,醫院裏的暖氣倒是開得很足,宋祺明已經習慣了接受無止境的藥物和化療,他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頭發明顯掉得厲害,稀疏了許多,泛著黯淡的灰白色,原來挺拔的身材變得異常消瘦,臉色也不好,隻有舉止間還依舊留著舊時的溫文儒雅。
鴛涼專注地削著一個蘋果,廣播裏放著天氣預報。
“今天最低氣溫有零下五攝氏度啊。鴛涼你給你哥打個電話……讓他晚上把你那件厚點兒的羽絨服帶過來。你下次出門穿著就不會那麼冷了。”宋祺明好脾氣地叮囑。
“我不冷,我也不經常出去的。”鴛涼抬起頭來,笑道。
“鴛涼,你不要任性。人年輕的時候不覺得,總是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老了以後就會後悔。你也看見了……像爸爸這樣--”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宋祺明無奈地笑著,微微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