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時間地徘徊在/東哥特結冰的田野上/半天不見人影/而在世界其他地方/人在擁擠中/出生,活著,死去/想引人注目--生活在/眼睛的海洋/就必須有特殊表情/在臉上抹泥/囈語飄起,沉落/在自身,天空/影子和沙石間分裂/我必須孤獨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孤獨》
宋祺明的葬禮,按照他生前的願望,一切儀式從簡。
他生前是商界精英,創造了輝煌的業績,是業內知名的企業家和慈善家,一生結識過很多人,個性良善謙和,備受尊敬和喜愛,卻一直為人低調,所以即使在葬禮這件事的安排上,依舊堅持不希望自己的死亡被太多人所知曉,被浮華的詞句歌功頌德,隻想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
死亡是這樣一件事,它將所有鮮活的感情都變成了蒼白的追憶。醫院開了死亡證明,然後一個人從戶口本上被抹去了。軀體被火化埋葬了,思想喪失了,一切就像從未存在過那樣,再也沒有任何的證據來證明曾經真實的生命。
所有的憑吊都是子虛烏有的,它們隻屬於記憶之空。
然而,活著的人還是在一如既往地向時間盡頭奔赴。
在這清冷的人間,又有誰不是忙著生,忙著死,忙著投身於無意義的生命本身,卻找不到出口?
而在葬禮結束以後,鴛涼沒有繼續奔赴自己的前程,她總覺得生活缺了點兒什麼,茫然不知去向,也再難有為學業忙碌的心思。那幾個月她依然待在家裏,維持著父親還在世時的生活--每日早起買一株白色的馬蹄蓮,然後做飯,在家看電影,聽廣播,看教育頻道的科普節目,晚上出去散步……隻除了,病榻上已經空了,沒有人可以與她聊天說故事了。
生活看似寂靜安寧,內心卻時常波濤洶湧。
她不斷地問自己。
鴛涼,你的夢想是什麼?你想過怎樣的生活?
……
然而總是無解。好像從她經曆過宋祺明的死亡之後,一切都變得通透了,無所求了。生命在死亡的對照下顯現出的一切空虛和無意義,將她吞沒。過去的所有夢想和追求都變得渺小。似乎向哪裏走,結局都是相同的--那即是,百年之後,所有人都會被時間和記憶抹去。
我們都不曾存在過,我們的悲傷和歡樂,我們的愛與哀愁,原來都沒有意義。
她覺得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這種想法太可怕了--她甚至感覺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都被這樣虛空的想法慢慢侵蝕,不因未來而期待,也不對過去抱有不舍,她變得平靜如死。
“打算什麼時候回學校?需要我去幫你辦手續嗎?”終於有一日,承歡問起她來。
“還有一個月開學,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她敷衍著他,彼時她正在專注地修剪著一株馬蹄蓮的枝葉。宋祺明離開以後,她花了很多時間在植物和烹飪上,避免和承歡有接觸和交流。做這些事讓她覺得平靜,似乎還能依稀地感覺到父親的氣息。
“嗯,那就好。”承歡卻一直擔憂她的狀況。
“怎麼很久不見吟溪姐了?”這樣問起來的時候,鴛涼才突然發覺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沈吟溪了。宋祺明的葬禮那天她也隻是短暫地出現了片刻,甚至沒有搭上話,就匆忙離開了。
“噢,我們一個月前分手了。”承歡垂眸,雲淡風輕地道,像是說著類似“吃過飯了”或是“今天要加班”一般平常。
鴛涼有些震驚,抬起頭看著宋承歡。
“為什麼?”她愣了片刻,還是沒理清思路。
在她的記憶裏,從他們決定在一起後,別說是鬧分手,就是吵架也是極少發生的事。可能兩人的性格都極其溫柔內斂,像是天生一對,關係一直和睦得讓人嫉妒。所以他們的分手才會讓人吃驚。
承歡的臉上浮過一絲無奈的笑容,似乎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是淡淡地解釋:“都是我們之間的事,況且,也都過去了。”
“不能說給我聽?”
承歡的神情有些猶豫,就在她以為他就要再次沉默的時候,他卻開口道:“我以為你會因此而輕鬆一點兒的,鴛涼,你一直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而不快樂。”
他看著她,眼神透出昔日那種略帶尖銳的鋒芒。鴛涼在那個眼神的直視下,竟感覺慌亂起來,她隻覺腦中空空,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許久,才幽幽地反問他:“你很早就知道了?”
“嗯,知道。”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鴛涼猛然抬頭,卻撞見承歡的眼神,那神情裏蘊藏著某種難以表達的情愫。不是關懷,不是悲傷,不是遺憾,甚至不是平靜……對了,是憐憫。她終於明白了。
那神情,帶著一種慈悲的憐憫。
隻是,怎麼會是憐憫呢?他對她的感情,怎麼可以是憐憫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烈地壓製下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
或許是感到了她的受傷,他的聲音柔和了一些,隻是語氣卻依然是篤定的,“很久以前。”
“所以你現在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施舍我嗎?”鴛涼的語氣突然尖銳起來,帶著歇斯底裏的意味。她煩躁地轉身,然後閉上眼睛,試圖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你明明知道卻什麼也不說,隻有我自己在演戲,卻是最拙劣的演技。你當我是什麼,小醜嗎?”
“鴛涼,我以為你會理解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眸色深沉如海,有平靜的悲哀。
“理解?理解什麼?讓我理解自己是個多麼卑微的人,還是理解原來我這些年的生活是多麼荒誕?”鴛涼仍舊不能平靜,每句話都帶著刺,“那麼我告訴你,我不需要,我不想涉足你的生活!我對你的感情怎樣那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不需要任何的回應。而且,既然你已經視而不見了十幾年,為什麼不一直堅持下去?你現在這樣的態度又算什麼?遵照爸爸的心意而憐憫我嗎?你不知道你這樣對吟溪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