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 / 3)

她做了個很長的夢,回到五歲那年,滿園芳菲正盛。她捧著書卷,在湖邊的青石上坐著,聽爹爹講故事。

“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繆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

爹爹的聲音極好聽,溫軟的,如淙淙湧泉。她那時幼小,不解其中意,問爹爹,“信中的話是什麼意思?”

爹爹低頭看她,眼裏含著悲傷,“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誌也。”

她聽後半天沒有說話,爹爹的袍袖被風吹拂,拂過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氣。她莫名覺得很難過,氣哽得哭起來。

爹爹很訝異,將她抱在懷裏,問怎麼了?她伏在爹爹肩頭說:“何氏可憐,她與韓憑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爹爹悵然歎息,“畏天道,畏王權。有時侯愛情敵不過權利,等你長大就知道了。”說著含笑撫她丱發,“我穠兒有真性情,將來必可覓得良配。要記住爹爹的話,女人不可貪戀權勢,縱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

她還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裏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這樣的良人,爹爹對穠兒最好。”

爹爹隻是笑,俊秀的麵容,隻因常常蹙眉,眉間有了淺淺的紋路。但是笑起來極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聽了她的話緩緩搖頭,“像爹爹這樣的並不好,要找個可以保護妻兒的,倘或能遠離名利,那就是大圓滿了。”

她靠在爹爹肩上,過了很久才又追問韓憑與其妻的結局,爹爹說:“韓憑被王處死,何氏陰腐其衣,與王登台的時候縱身躍了下去。左右攬衣不得,墜台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遺書,請求與韓憑合葬,王沒有答應,令人埋之,使她與韓憑的墳塚相望。”

她含著淚,五歲的小兒也懂得人世間的辛酸了,“後來呢?就一直這樣咫尺天涯麼?”

爹爹說:“墳塋不可移,王曰:‘若能使塚合,則吾弗阻也。’於是當夜有兩棵梓木生於墳塋兩端,十日便長得合抱粗,根交於下,枝錯於上。樹頂還棲了一對鴛鴦,日夜交頸悲鳴,其狀可哀。”

“鴛鴦是韓憑夫婦變成的麼?”

爹爹說是,“生不能在一起,死後得以團聚,也是幸事。”

穠華雖然懵懂,但是讀得懂爹爹的傷痛,“孃孃在地下,也希望爹爹好好的。”

爹爹淒然南望,喃喃應著:“是啊,一定是這樣。”

鳳山在南方,鳳山上有她未死的孃孃。

一個激靈醒轉過來,她臥在床上,外麵轟鳴聲不斷。郭太後和高斐站在她床前,見她醒了,低聲道:“大內隻剩一位太醫了,剛才來看過,說你懷了身孕。”

她有點慌,仔細判斷他們的表情,然後說是,“孩子還在麼?”

郭太後點了點頭,“暫且還在,但是能不能留下,說不準……這個消息,殷重元知道麼?”

她該說實話麼?知人知麵不知心,她要學會保護自己,便搖頭說:“不知道。在他起兵前就已經將我廢了,貶入瑤華宮為道,孃孃聽說了麼?”

鉞國自然有綏國的探子,大致的情況也傳回來了。鉞太子沒死,試圖奪位,其間發生很多糾葛,導致她被打入冷宮,乃至被廢。

她麵有愧色,囁嚅道:“我沒能殺了殷重元,有負孃孃所托。禁庭中幾次三番出紕漏,他早已經不信任我了。當初封我為後,隻是為了以我為由,伺機向綏國興兵。一旦大戰開啟,我沒有了利用價值,被他掃出了禁中。”

“這麼說來,殷重元對阿姊是毫無感情了?”高斐看了她一眼,“那阿姊的孩子……”

她心裏糾結不已,官家無子,就算她將他們間的關係描摹得多緊張,隻要孩子是他的,就足以成為拿捏官家的把柄。她相信兩國開戰後,綏國的密探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後來發生的事,他們未必知道。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我在建安時有位老師,我和親,他也一同入了大鉞。後來我遭遇了那些坎坷,先生對我不離不棄……”

這謊話說得十分尷尬,自己先紅了臉。

高斐辯她神色,蹙眉道:“可我聽說汴梁城外,阿姊手刃了崔先生,既然崔先生對阿姊情深意重,阿姊為什麼要殺他?”

她心裏有些忐忑,忖了忖道:“那是金蟬脫殼之計,崔先生並沒有死。今日我回建安來,就是崔先生護送的。先前在望仙橋下被孫將軍的部下拿住了,我入皇城,崔先生跟隨孫將軍共議退敵之計去了。”

高斐有些失望的樣子,外麵轟然又一聲,震得宮苑顫動。他垂著兩手道:“城快破了,阿姊現在回來無異於自尋死路。可惜進城容易出城難,阿姊何必把自己的生死同我們綁在一起呢!”

她沒有說透徹,如果現在就表明自己可以求官家留他們性命,他們必定知道她和官家餘情未了。所以還是沉默,等鉞軍抓住他們,即便被關押起來,見到官家就沒事了。

郭太後也萬分惋惜的樣子,“你不應該回來的,既然有個深愛你的男人,一起離開中原,到外邦去多好。綏國江山搖搖欲墜,現在我們這些人還不如城中的普通百姓。百姓尚可以活命,我們隻有死路一條了。”

其實她現在很想問她,離開她爹爹究竟有沒有後悔過。若不是她與爹爹分離,爹爹不會鬱鬱而終。爹爹是個精明的人,如果察覺風雲突變,也許早就變賣家產,帶著妻女離開建安了。他敗給皇權,卻從未敗給自己,孃孃放棄了這樣安逸的生活選擇親近權利,最後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