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夫人進宮來,母女兩個坐在出廊下品茶,說起這件事,她就顯得些惆悵。
“其實我眼下很好,可是因為沒有落到實處,總覺得不足。”她端著茶盞往外看,自嘲地笑了笑,“爹爹不讓我貪慕權力,我好像做不到。”
郭夫人垂眼,慢慢將杯沿上遺留的口脂擦幹淨,淡聲道:“這不是貪慕權力,是為求自保。宮裏的女人和外間不一樣,你的丈夫富有四海,總會不斷有年輕美麗的女子試圖接近他。如果皇後的位置上有人,她們還有忌憚;若沒有,那麼她們就會拚盡全力試圖同他並肩……世上有幾個女人能當皇後?哪怕僅僅是一個名頭,也會帶來莫大的榮耀,我和王太後從來沒有這個機會。”
他們都是因兒子稱帝,才一躍坐上太後位置的,沒有當過皇後,永遠是一大遺憾。
一隻細小的蛾蚋飛過來,落在她的生色花大袖衣上,她拿袖子拂開,自覺話題太沉重,便轉而問五哥好不好,“待他心裏的鬱結散了,我同官家說,擇個宗女作配他,日後在朝中也是個保障。”
郭夫人道:“一時半刻拔不出來,時候長些就好了。都是命,人總要認命才好。”說罷頓下來,“我一直在想,太後有什麼理由阻止你封後?官家無子,你如今懷了身孕,不是順理成章的麼?”
穠華便把香珠的經過同她說了一遍,“我沒有西域的朋友,也沒有機會接觸西域的東西,說那毒叫顛茄,我真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可是它就摻在木樨花裏,嗅多了麻痹人的知覺,官家那時險些喪命,我想起來便覺得害怕。禁中誰能有這樣大的本事下毒呢,思來想去,似乎隻有梁貴妃了……”她歸她說著,突然發現郭夫人愣神,便叫了聲孃孃,“你在聽我說話麼?”
郭夫人臉上似乎還留有殘餘的震驚,喃喃道:“顛茄……有微香,半人高時毒性最烈,可入藥,也可製香驅病……”她沉默下來,站起身一笑,“太後的寢宮在哪裏?你帶我去會會她。”
穠華有些驚訝,“孃孃要去見太後?”
郭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道:“你落地,隻在我身邊待了九個月,我未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很對不起你。如今你離後位僅一步之遙,我總要幫你一把的。莫怕,我去見她,她不敢將我怎麼樣。有些事劍拔弩張反而不好解決,軟刀子來去,叫她有苦說不出,事情就成了大半了。”
穠華怔怔的,頷首道好,命秦讓引路,一直將她送進寶慈宮門。
沿階陛上去,到了殿前往內看,並不見太後蹤影。門上侍立的宮人納福,“與李娘子請安。”複向郭夫人行一禮。
她應了,問太後可在,話音才落,見太後披著道袍從偏殿出來,往門上不經意瞥了一眼,這一眼便頓住了。闊別十七年再聚首,又是潛意識中的宿敵,其情可想而知。
太後顯然沒想到,臉上神色微變,看著郭夫人和穠華福下去,半晌沒有開口。自然也是不知說什麼好,加上有些厭惡,徑自往正殿裏去了。
穠華同郭夫人交換個眼色,趨步跟了進去。她斂起不滿,扮出笑臉溫煦喚聲太後,比手引薦道:“這是我孃孃,官家賜了安國夫人的封號,今日來與太後見禮。”
太後還算有風度,沒有將人轟出去,隻是態度不怎麼好,多少有些倨傲,“安國夫人在汴京還習慣罷?老身記得多年前你也曾在汴梁生活過,故地重遊,雖換了身份,日常應當可以應付的。”
郭夫人謙恭應了個是,“彼時我與從風入禁中為太後調製香料,與太後曾有過幾麵之緣。這麼多年過去了,太後風采不減當年,令人羨慕。”
太後審視她一眼,郭夫人穿著外命婦的大袖常服,因喪夫,緞子是素色鑲藍邊的。郭績年輕時便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如今雖往四十上靠了,麵貌卻不顯老。她來,她並不感覺驚訝,隻是提起李從風的名字,那死水一樣的心湖不由微漾了漾。
她未說話,表情也淡漠。郭夫人回身對穠華一笑,“我與太後多年未見,想敘敘舊。你有孕在身不必作陪,且回湧金殿去,我一會兒過去尋你。”
穠華不知她做什麼打算,遲疑望了她一眼,郭夫人神色平和,隻說去罷,將她打發了出去。
總歸糾葛是從男人身上起,於太後來說,自己那時已經生下今上,是有夫家的人。再對別的男子動情,說出來有違婦道。郭夫人呢,拋夫棄女那麼多年,最後令結發丈夫鬱鬱而終,也有愧疚之處。所以談及那個名字,彼此都難免嗒然。
不過太後眼下自有她驕傲的地方,她的兒子滅了郭績的國,郭績雖被善待,到底等同階下囚,想起這個,她便有種高人一等的快感。她以勝利者的姿態俯視她,“你我並非舊友,有什麼舊可敘呢?”
郭夫人依舊帶著笑,“無舊可敘麼?那也不要緊,我們如今結了兒女親家,也可以談談別的。”
太後譏誚道:“兒女親家?這話過了。後宮嬪禦眾多,豈是個個能與老身稱親家的?”
郭夫人也不惱,未等她相請,在玫瑰椅裏坐了下來,“待我穠兒複登後位,這親家不是也是了。”言罷抬眼凝視她,“我今日來,不想同太後兜圈子,開門見山說話,也省得浪費工夫。”
太後聞言冷了臉,“安國夫人膽子不小,你可知道在同誰說話?初見時我是貴妃,你不過是商妻。再見麵我是太後你是戰俘,你何來這樣的自信同我論長短?”
她也隻剩這點優越感了,郭夫人的一生像行走在浪上,高一程低一程,沒有承受不了的委屈。所以她那幾句帶刺的話,於她無關痛癢。她平心靜氣道:“原本我應當直接麵見官家,隻是怕讓官家為難,才轉而來見太後的。太後稍安勿躁,可否摒退左右?有些話不能落人耳,傳出去會出大事的。”
她故作神秘,弄得人無端忐忑起來。太後揚手將人遣退了,姑且看她耍什麼花樣。她兩手端正壓在膝上,語調變得很慢,似乎是邊說邊回憶,“我與從風入禁庭,那年好像剛滿十七歲,正是穠華這樣的年紀。從風善製香,他的香不單能怡神悅心,還有化解病症的功效……太後有腹痛盜汗的宿疾,五月發作,九月而止,是這樣罷?”
太後怔了下,“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抿唇笑道:“從風調香,我常替他打下手。雖然他不同我細說,我辯香識味,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來。若我沒記錯,太後金香的配方是這樣的:龍腦兩錢、麝香一錢、雞舌香三兩、甘鬆、獨活各一兩,與半錢顛茄相和,調香油搓成豆大香丸縛於臍上,可治腹痛,也可香體,對麼?眼下交三月,再過幾日太後又該製藥了。龍腦麝香之類的不難尋,難就難在顛茄,產於西域,中原很難得見。我聽穠華說起,她曾替官家做過手串,誰知木樨花中被混入了顛茄,險些要了官家性命。可是遍查眾嬪禦,一無所得……那是必然的,殿前司搜的是娘子們的閣所,想來無人敢入太後寢宮翻找,所以才會石沉大海。我一直以為對強敵可以下狠手,沒想到對自己的兒子,太後也有這樣的鐵腕,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啊。”
她洋洋灑灑說了半天,越說太後臉色越慘白。猛地拍了方幾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往我身上栽贓,難道以為我不敢殺你麼?”
郭夫人還是那個模樣,“我又不是來找太後打仗的,好好說著話將人殺了,太後在官家麵前也不好交代。”頓了頓想起來,“香丸需裝在壇中埋於桃樹下,一個月後取出烘幹方能用……”邊說邊回頭往殿外張望,“我來時看見寶慈宮東南角有棵桃樹,上那裏碰碰運氣,也許能挖出東西來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