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間七星流轉
我們兄弟姐妹,每個人都有三個名字,學名,幼名,和教名。它們分別對應著三種體係,社會,家族和鄰裏,和隱秘的教會。
子燕,子玉,子恩,子薇,子惠。燕子,鴿子,虎,薇,龍。或者小燕子,小鴿子,小虎子,小薇,小龍。那時候,我們是動物園裏的幼鳥與幼獸,薔薇是我們身旁唯一的植物。那時候我們都很幼小,根本不知道,在我們中間混雜著一個虛構的獸像。大德肋撒,小德肋撒,伯多祿,路濟亞,若瑟。由於年代顛簸,這些名字曾一度散佚,再次搜拾起來,已經是如下麵貌:瑪利亞,瑪利亞,伯多祿,路濟亞,若瑟。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這些名字秘而不宣。在中國的政治土地上,沒有它們生長的空間。**是舶來的。其它任何舶來的思想、文化、價值係統,都可能危害它的純潔性和專製性,一概要加以滅絕。
另外兩個主角,當然是媽媽和爸爸,王靜梅,和崔天祥,則及利亞,和亞巴郎,還有我們陌生的乳名,屬於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同齡人,屬於他們的親族時代的名字。
王靜梅或曰則及利亞,出生在公元1926年。上帝創造了她,她主創了我們。崔天祥或曰亞巴郎,也生於公教紀元1926年。上主創造了他,他與王靜梅/則及利亞一同主創了我們。我們出生年月日依次排列如下:小燕子1953年,小鴿子1956年,小虎子1958年,小薇1961年,小龍1965年。夭折的哥哥出生於1940年,他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名叫福貴,是奶奶為他起的名字。他2歲半遠行,去天國,享有永生的福貴——這是好名字的益處。這些無可更改的時名印記,典範化了他們的人生。上帝的時間長河,人類的曆史歲月,社會的動轉挪移,親族的節日、聚散離合,還有個人,那些光輝而永恒的影子,在數學和幾何的結構中,顯現著不同的值,不同的點與線,不同的波長。
我們主要生活在兩個得以彰顯的名錄裏,由幼名構造的學齡前兒童,和由學名構成的學生。後者後來延宕成自食其力/賺錢謀生/創造新社會的人物名稱。
生下飛禽走獸,生下花鳥蟲魚,為飼育,爸爸媽媽忙轉如陀螺。哺乳間,我們的故事在日升月轉、鬥換星移、晦明多變中依序上演。我們悄然登場,七個人,是永不謝幕的七個主角。在我們的故事裏,哪怕任何一人離世,也永遠在位,不會缺席。
哺乳與受哺乳間,我們創生出一些空前絕後的呼喚。由溫軟的發聲器官自由創生的呼喚,彌漫在街上,彌漫著我們的肉生。呼喚,我們的名字,我們的名銜,我們的梯階——媽媽……爸爸……大姐……二姐……弟弟……妹妹……小弟弟……七個聲部輪換,就會呼喚出不同的音階。譬如小燕子的呼喚,就會成為:爸爸,媽媽,小玉,小虎,小薇,小龍。譬如,小龍主呼,就把音程轉化為:小姐,二姐,大姐,大哥,爸爸,媽媽。依此類推,呼喚之歌便無窮無盡地唱吟下去,直至我們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大地的遠方。
它們天然地摒絕了內與外、主與仆、祖與孫、長與次的傳承布局,沒有富貴窮通的分別,多世同堂的尷尬,內外有別的困擾,和主次分明的責任界限。被分割的,還是性別,還是長幼。這些音符不斷組合、拆解、重構的音樂中,沒能免除的封建色彩,由此清晰可辨。那是不可避免的時代底噪。我們相互呼喚,終生不改。我們不知道,世上最動聽的歌兒,是不是都必須鋪墊在底噪上。
偏離開這種歌聲,我們插曲於街道,學校,工作,城市,社會,國家,乃至人類。當我們用同樣的發聲方法,如歌如吟地呼喚別人的時候,聲波受到了阻擋。阻擋的力量來自於社會的晶體,有不同的晶麵,用以扼止不同的音符:我們向往其它生命,要靠近那些美麗的溫暖,另一個晶麵說,不,要革命,革資產階級的命;我們敞開胸懷,迎納整個世界,另另一個芯片封鎖住我們的視野,告訴我們,要打倒一切牛鬼神蛇,地富反壞右,打倒,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永世不得翻身呀。這句童年時代就植根於我的語言土地的毒刺,在多年以後刺入我的身體,開放出冶豔、暖味、泛濫、永不凋敗的毒花——當我公開稱為同性戀者的時候,我一再被我身處的時代打倒,品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味道。這是我們的生命樂章間另一種底噪。有時候,它升級為強大的雜音,強大的噪波,甚至吞沒了一些美麗的樂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