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夏天
盛夏裏出生的,是媽媽,一名靜梅,一名則及利亞,一名在地,一名在天。紀元1926年7月6日,舊曆丙寅年五月廿七,政治曆史曆法是中華民國十五年,節氣在夏至,接近小暑——這就是她的生日,在地球上,迄今為止惟一的一個生日。
在這樣一個時間的懸念下,在這樣一個叫作夏天的夏天裏,她來看世界,成為臨時集結的人群裏,一名臨時的成員。近看上去,她鑲嵌在人世的圖景中,不可或缺,遠遠地望去,則相當遊移、漂浮、自由自在,隨時可以撤出。
鑲嵌她入畫的具體版圖,是地球北半球,一個叫公主嶺的小縣城。沒有來得及在那裏開展記憶,父母就把家向更北的區域遷移,留給她記憶空間的,是一個更北部更小型的小縣城,名叫甘南。
她是多種物力和神力的集合。警覺,敏銳,脆弱,似乎根植於她潔白無暇的肌膚和易感的粘膜。沉寂,內斂,自省,似乎來自於於清澄的、永遠孩子氣的眼神。倔強與高度自主,似乎與天然鬈曲而繁榮的頭發有關——無論烏黑細密還是銀白無染。而厭世的傾向,對短促生命的過敏,對永恒世界的探望,又似來諸於使者渴望回歸天國的天使屬性。
與爸爸並列在一起,膚色一黑一白,氣質一剛一柔,個子一高一矮,節奏一疾一徐,聲音一粗一細,性子一急一舒,可謂天作之合,符合傳統的對稱美,黃金分割,不容動移。
他們都天性快樂。但是從我出生,就很少見他們有和和美美的日子。由於少年時代的戰亂,青年時代物質極度的匱乏,社會環境的動蕩不安,親人死別的幕景一度度展開,他們常常如驚弓之鳥,多疑而多慮。
在日本人到來之前,他們在東北偏北的一座小城裏麵,有過和平寧靜的童年。天祥上公學,語文數學都要學,靜梅上教會學校,隻讀經書,不學數理化。天祥成績優異,從來考試都第一。他的父親雖然堅持供他讀書,但還是被窮困逼到了無力供給那一天。媽媽的家裏雖然有足夠的資本供她讀書,卻因為她是女孩,外公沒有把資本向她身上投入。於是,她沒有上公學,沒有學過數理化,一生都隻會加減,不會乘除。她對外公的重男輕女有批評。不像我的爸爸,從來不向我們言說任何一個親人的是與非。
媽媽在盛夏裏出生。當夏天過去的時候,萬物將麵對多少秋涼、冬雪,多少生生死死,她也沒有先見之明。日後的一切,均屬意外,人生如戲也如鏡,還會充滿日常和巧合。
從我們相識,她就一直守在家裏,積日累月,歲歲年年。守著小小的孩子,小小的空間,守著比大樹小得多的小花,守著比冰雪暖得多的爐火。她唱著歌謠,無論俗俚小調還是教堂聖詠,都浸潤著徹頭徹尾的卑微和悲傷。孩子們不應聽到她的歌唱,不應在幼齡就栽種上日後無法煨暖的絕涼。
從知生知死起,我就每天擔憂著,怕媽媽死去。我的憂心並非起因於恐懼失去她的怙持——我自幼羨慕孤兒般的生活。我的感受中,她的生命的全部細節——白膚、明眸、鬈發,易於感染的粘膜,發達的淚腺,不擅言辭的語言,平緩的思想速度,終日泛起的回憶,愛歌戀舞的少年之心,對美食與華服既沉湎又可以全然無視的態度,都相當於鏡身,提早照鑒到我的某些人生版麵。她的生死,與我的生死,從物理到精神,水乳融合,血脈接連。
看著媽媽忙碌或清閑的身影,幽懷著對她永逝的想象,一個學齡前的孩子,對於自己整天憂心忡忡的秘密,完全不懂言說。這份深不可測的幽懷,與對孤兒身份的羨慕,完全南轅北轍,它們極其分離、割裂,然後矛盾、衝突,然後又合為一轍:媽媽消失之後,餘下的豈不是孤兒般的我?我無法分析或者不敢分析的是,我到底是不是因為“知道”母親必死,而對孤兒的日子早早有了指望。——對於親情和溫情而言,分析潛意識,殘酷而新具真相。我們在天地炎涼事態冷暖中生存,親情與血脈中也定存著至暖至冷的端極。否則,它不會如此博大廣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