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鄰南北極,敵鄰兩極間
一幢磚房,共住著8戶人家,各自獨門獨院,小輝家住位於南極,小華家位住北極,我家與這兩戶人家交好。小剛家位於北二鄰,我家與他家交惡。趙蘭家位於南二鄰,秦大家位於北三鄰,與我家交淺。北一鄰是小民家,與我家既近又遠。南一鄰是新遷來的三分、四分家,與我們交善。8戶人家擁有共同的前街,還共同著同一的後街。前街上有一株榆樹,春天發芽,長榆錢,每家每戶都可采來煮麵湯。夏天,老人與孩子聚在樹蔭下乘涼,母親們有時也會到那裏站一站,聊聊家常。樹與屋,天與人,季節與繁衍,就是我童年小小的社會。
左鄰一成不改,右鄰搬來一戶新人家,有四個男生一個女生,一躍成為我們這幢平房裏男孩最多的家庭。一分,二分,三分,四分,小丫,這是他們的名字。在前一住戶搬空、新住戶搬入的兵荒馬亂中,熱情澎湃的一分已經與我建立起深厚的友誼。因為他的熱火朝天,他的全家,他家搬來的破舊家當,都顯得生氣勃勃,二分,三分,四分也與我們親如一家。
一分比小燕子大一歲,二分比小鴿子大一歲,三分比我大一歲,四分與小薇同歲,小丫與小龍同歲,張家的5個孩子與我們都對應,他們的母親也與我們的母親有來有往,關係熱絡。不過,張家叔叔是車輛段的工人,見到我爸爸總是過於尊敬。他們之間沒有友誼,隻有階層的差異。
一分在家中居長,在外也做孩子王。他做王者,並不依憑霸道,而是長於察言觀色,深諳與不同人、不同人家打交道的分寸感。他的父母也在旁提醒他,要格外小心帶我,不使我出離母親視野範圍。他從來不帶我們出走到方圓1000米之外。但凡有我參加的活動,原本應該去火車站廣場,或者貨物處正門,或者縣二中大操場,也會依他的決策權,把地點改在房前屋後。
他愈是這樣做,愈能夠得到我母親的信任,一旦他提出要帶我去八一廠,一片遙遠而神秘的地方,靜梅也會立即同意,雖然我們走開的時候她會千叮萬囑。他的確也會過馬路牽我的手,走遠了就問我累不累,如果累,他就背著我。第一次往鐵路轄區以外走,第一次向鐵路醫院相反的方向遠走,氣氛陌生而新鮮。
我總是聽他們說吃不飽。有時,三分或者四分會讓我從家裏偷幹糧給他們吃。我不用偷,向媽媽要就行了。我把幹糧給他們,看他們吃掉,有一種喂養小動物的感覺。我問媽媽,為什麼張家的糧食總不夠吃。媽媽說,他家小子多,能吃,咱家姑娘多,吃得少,而且你爸爸有手術補貼,常常不在家吃。我便悄悄地想,為什麼媽媽不把剩餘的糧食都給張家呢?
一個夏天的午後,右鄰家的院門響過之後,傳來一個女孩兒的話音。我湊到木板拚貼的隔牆邊,透過板縫向他家觀望。從我的視角,正好可以看到他家自建副屋的門以及門內的一角:二分和三分拉著後院的一個女孩兒走進副屋,讓她躺到門內的床上,然後由二分趴到她的身上,三分到門口放哨,過了一會兒,三分進去,伏到她的身上,二分提拉著短褲到門口來放哨。懵懵懂懂間,我血液上湧,直衝頭皮,渾身虛浮,如同身心異處。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與人身體的緊密接觸。我看到過小剛家的狗與小軍家的狗交配。它們反向粘連著襠部,拆也拆不開,打也打不開,受盡圍觀者的羞辱與欺負。我在想,二分與那個女孩兒怎麼會分開得那麼快呢?三分不一樣,他趴在女孩兒身上,又摸又親,學著小公狗的動作上下蠕動,直到二分隱約發現我在窺看,向他發了一個暗號。我從虛浮中落降,退到敞開的屋門背後。我有些委屈地想,他們玩遊戲不帶我。
傍晚,我在街口等一分放學回來,一見到他,我就迫不及待的問他:你知道二分和三分在家裏玩啥嗎?一分搖搖頭。我說,他們玩了一個女孩兒,是後院範家的,平常都不跟咱們說話的。他看看我,有些嚴肅地說:不可能,你怎麼知道?我看見的,隔著板阻子。我說。
第二天起床,我掃院子,想了解一下左右鄰的作息情況。左鄰的爺爺早早地起了床,點燃著側屋的燈。右鄰與我家的板牆被人加密了,似乎密不透風,不再有縫隙可以看到他家的院景。我暗自心生涼意。我們畢竟是兩家人,生來不同戶,往來不同心。從那以後,我開始觀察一分,從他身上我認識了一個詞的含義:交際。一板一牆之隔慢慢地成為一種象征,我由此認識人際,同時更堅決地築壘自己內部的城堡。
有一個去處,媽媽不加限製,那是後院小三林家。小三林的爸爸與小剛爸一樣也是火車司機,但他胸懷若穀,三林媽媽與我媽媽成為好友後,階級的偏見就消失了。小三林長我一歲,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我們兩家的友誼,真摯而長流,直至三林媽媽病逝。
英子是長女,從小做事有成人風範,她與燕子姐姐年近,是朋友。我們去她家玩,總被待若上賓。她從小有一點心高氣傲,進入青春進入成年,都沒有合適的男生進入她的近旁,婚戀之事成了母親操心的環節。我離開家鄉的時候,她還是個老閨女,而她的爸爸,已經再婚。老二二富,長相最為接近母親,胖胖的,很富態,名字也“富”。下鄉插隊返城後,他原本在鐵路集體製的單位裏當工人,鐵路業蕭條時他下了崗,自己經營一點小本生意。二富成婚以後,新家與我家後來的樓居很接近。早晨散步的時候,媽媽會遇上他,熱情地聊上幾句。豁達的心胸,使他在窮厄的日子裏依舊保持母親範本的身材,開朗而富態。依當年父退子繼“接班製”,三林替代父親的工作,成為火車司機。他結過一次婚,妻子死於胃出血,第二任妻子與他前妻生育的女兒,是他後來家庭的成員。小時候我與他溫和地一起玩遊戲,你謙我讓,如今,我已經20多年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