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們的妹妹秀子,因為同在北京,有過一段相當密切的交往。那是1985-1987年之間,她以當地高考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大一時候,她的母親病逝,我覺得她成了一個孤女,開始與她走動。有時是我去清華,有時是她來研究生院。我們畢業於同一所高中,都是母校最頂尖的學生,又是好鄰居,到一起自然親切而融洽。我的同窗好友征征看上了她,試圖成為她的戀人。征征的關注使我注意到,秀子溫婉嫻雅的稟性之外,還有著一副高挑的身材,律已的神情。我把她當成近乎親人一樣的人,以致於征征向她示愛失敗以後我也思考再三,給她寫了一封長信,向她表示我對她的“責任感”,並且把它混淆為一種結為親人的衝動。幸虧她自幼就很冷靜,回信阻擋了我的衝動與混亂。從那以後,我們不再見麵,逐漸疏於音問。畢業的時候,她選擇去深圳工作,並且在那裏結婚生女。
另有一個去處,媽媽不加限製,是小華家。小華的媽媽瘦高而多病,爸爸矮小而健康。她與我同齡,家中最幼,上麵有一兄二姊。兩家媽媽常來常往,便有一個半玩笑半當真的家長製計劃:把小極和小燕子配成一對,把小虎子與小華拉成一對。我知道,麵對這個計議,小華媽為真,我的媽媽隻為玩笑。以她的立場,小極個頭兒太矮,小華活牙露齒,任性隨便。但是,我們還是構成了她們的大樂趣。每當媽媽帶我去她家,在場的人齊齊地看我又看她,開玩笑地說:相親來啦!每當那時,我都無地自容。小華倒是表現得很大方,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
小學4年級,一個男同學告訴我,男和女發生關係,就是男的把小雞雞插到女的“那裏”。到底是那裏是哪裏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就去小華家,打算讓她與我試試,明白“那裏”是哪裏。那時,小華媽媽在長年累月的氣管炎折磨下,已經衰弱而逝,她的家已經搬入材料廠附近的樓房。到她家裏,隻有她一個人,我以為她了解我的動機,會主動要求與我玩點秘密小遊戲,但是她沒有。我幾乎想直截了當說出意圖的時候,她二姐小萍回來了。小萍是小鴿子的好朋友,見到我,對我很親熱。我離開她們的家,無得無失。少年莽莽,有關人的身體知識,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小極哥由於身高偏矮,加上眼光挑剔,一直沒有找到異性伴侶。父親去世後,他繼承了家中的房產。他曾經認真地來找過我的媽媽,表示喜歡小燕子。他的樣子像一個尋求鄰家母親支持的孤兒。但是,離開我家的時候,他的頭焉焉地,垂在肩下。小極身材高瘦的姐姐小衛去了大西北,難得回東北一次。他的妹妹小萍聰明機靈,下鄉插隊回城後,有了一份幼兒園教師的工作,嫁給了知青點的男同學。小華當工人,與某某男人結了婚,又離婚。他們生的女兒由她撫養。
小輝家搬往海北之前,我媽生了小龍,他媽生了小煌,小龍和小煌的衣服鞋襪一模一樣,他們又都長得俊,大家都說他們是雙胞胎,我媽與小輝媽的友誼之深也由此可見。小輝的姐姐小豔,是我二姐小鴿子的童伴,他大姐大琴是我大姐燕的閨中密友。隻有他的哥哥大軍,在我家找不到呼應。他淩越於我們之上,友善地獨往獨來。
小輝媽很漂亮,生了孩子依舊有男人對她蠢蠢欲動。小輝爸爸是一個領導幹部,戴著綠帽子在眾下屬麵前講話,難免氣虧心虛。搬到海北之後,他對妻子的猜忌終於化為真實,夫妻關係日益惡化。小輝爸爸抑鬱成疾,疾重而亡。丈夫去世後,小輝媽媽才意識到,自己無法控製的情欲毀滅了一個與她相濡以沫的人。思慮使她身體虛弱。由弱而病,沒過兩年,她也離開了人世。
最激烈的悲劇發生在他們的幼子小煌身上。父母雙亡,並沒有阻擋和延緩他的成長,以及他成長為一個絕色少年的命運。17歲的他光彩照人。不巧的是,他迷倒的女孩兒群中,有一個有了男朋友。當他認定是小煌睡了他的女友之後,便決定追殺小煌。搭乘火車,他從海北一路殺到綏化,小煌出生的地方。在火車站前小一間小餐館,他找到小煌的背影,不由分說,掄起手上的菜刀,砍向小煌的脖頸。刀被鎖骨鎖在了肩上。小煌走出餐館,在早晨的街上,肩上插著菜刀,一路上流著血,向鐵路醫院的方向走來,那些時刻,他可能想起過他的童年,他的父母兄弟和姐姐,想起過與他穿戴一模一樣的小龍,也隱隱約約想到過我—這個日後不止一次懷念起他、寫作他的鄰人。
小煌臥血街頭血盡而亡之後,靜梅媽媽反複感歎:有時候,美成禍端。在她的敘述中,有一種無奈:在血染的故事鋪陳的時候,她沒能伸手扶持那個美麗如花的孩子,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在自己的身邊,也沒能預料和阻止那種血腥降臨到好友的愛子身上。她還有另外的無奈,就是隻能虛聽著好友一家的分崩離析,卻不能改寫曆史,不能讓小輝爸媽的故事以愛與婚姻開始,以愛與白頭偕老終結。
小剛與我同齡,小傑與小鴿子同齡,小敏與小燕子同齡。不同的是小剛媽媽很曆害,小傑小剛在外麵偷了東西,打了人,闖了禍,她從來不道歉,從來隻為自己孩子辯護。我家與小剛家的恩怨,就結在堅決不道歉這個環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