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源父泉
我們有前有後,秩序井然地認識靜梅媽媽和天祥爸爸的時候,她已經脫離少女時代許久,成為一名專職母親,他已經脫逸四處求索、八方闖蕩的日子,成為一名技藝嫻熟的外科醫生。
她會剪裁,會縫紉,會作鞋子,我們的衣服總是四季應時。她也會燒飯,因為喜歡花樣翻新而做得好吃一頓歹味一頓。一旦她要對上一頓飯菜的成功進行變革的時候,我們的眼睛就會睜圓,我們早早知道,飯菜革命的代價是我們的口味。
他會拉小提琴,會吹口琴,喜歡用收音機短波收聽英語教學節目。他會用聽診器看病,會用拉丁文開藥方,會用手術刀開膛破腹,是鐵路醫院的名醫,經常有病人慕名而上門就診。我們若有頭疼腦熱,他就是用溫軟的手掌覆蓋一下我們的額頭,或者用聽診器晃聽一下我們幼小的心髒。他從來不給我們注射針劑,也很少讓我們吃藥。作為回響,我和子玉姐姐認為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是丸藥——經常偷吃藥櫥裏的中藥丸子,一旦學校接種疫苗,我一定是排到第一位,搶先亮出潔白的小翅膀接受針頭的紮刺。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我們輕輕盈盈打發到健康遊戲者或家務勞動者的行列裏。我們我們不知道疾病是什麼,於是渴望成為病人,躺在床上,床頭擺放著水果罐頭,不時有媽媽走過來督促我們吃藥,當然,如果能夠住進到處都是白色的兒科病房,就更加天堂了。
平均每周一次,她去百貨店,副食店采買家中日用。輪流帶領孩子中的一個,既當助手,當配角,也讓我們逛逛街,輪番開開眼界。她一直以為,被挑上的孩子是幸運兒。其實不然。
爸爸去上班,媽媽去逛街,山中無老虎,我們稱大王。家裏固有的秩序頓時瓦解,樂園準則高於一切。臨窗的木床成了蹦床。椅墊和枕頭被丟來丟去,人格化為鬼魅、小醜、壞蛋、動物、搗蛋鬼。倘若在冬季,火爐裏裏外外就會烤上碩大的土豆。在她和那個小配角回家之前,爐膛裏麵的肯定會烤熟入腹,爐蓋上麵的多半半生不熟。火膛裏的煤火奄奄一息。我們吃得玩得熱火朝天。
媽媽上街回來,總會心情很好,從來不會為屋內得寒冷和狼藉責怪我們。她甚至還嘖嘖稱奇,為我們那麼小就會烤土豆吃而驚愕和欣慰許久。
媽媽重男輕女。子燕姐姐和子玉姐姐對此一直心懷不平,一旦老虎出山留下我們在家,她們就會用溫柔而權威的方式鎮壓我。子燕的威權地位是她甩動細辮子建立起來的:“媽走了,看誰還護著你,你個臭小子,得乖乖聽我們的!”她勇敢地在街上與成群的男孩女孩抗爭以保護我們的時候,那雙細辮子也總要跳躍起來、飛揚起來。它豐富了她動感和動力。我們生來如小鹿,惹人憐愛與欺辱。她也生來如小鹿,卻不得不用沒有長角隻有細弱辮子的頭,去衝撞人群森林裏企圖吞噬我們的猛獸。她一生都是這樣,在我們的前方,東突西奔,開辟前程。
一個事故,使我這個“惹禍精”成為媽媽上街的必帶隨員,也加深了家裏的性別劃分。那一次,媽媽獨自出門,留下子燕子玉和我和子薇,弟弟還沒有出生,所以他不在。爸爸養了兩條泥鰍作為觀賞魚,我們對它們一直抱著十分十分親昵的態度,可惜父母隻許我們遠觀,不許我們近玩。趁著老虎出更,我緩緩推近高高豎在窗台上的魚界。它是一個細高細高的圓柱體,清水幾乎注到柱頂,兩條泥鰍上上下下歡樂地遊動著,片刻不息。
春日,陽光透過木質框架的玻璃窗子,再穿透玻璃柱壁和水和小泥鰍,打在我仰望的小臉上,還是暖烘烘的。同一個魚界,有兩種神奇的境界牢牢地吸住了我。一個是泥鰍魚,搖頭擺尾,鑽上鑽下,在一個被局限的柱形世界裏依然自由自在,一點也不憂傷。它是我生來見過的第一種活魚,猶如來自另一個星球,其神秘度與外星人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