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還經常說,你奶奶不會沒有錢花,你爸爸很孝順,總是背著我給她錢。讀大學的4年,我也有機會與爸爸一同去看奶奶,很期待親眼目睹爸爸給奶奶零用錢,可是,一次也沒有碰到過。印象中,奶奶的錢包很幹癟,饞肉吃也舍不得掏錢去買。爸爸像一個神話人物,可以讓它充滿,可惜,我從未看到他那樣做。對此,我一直心懸虛空,至今沒有下放。
我知道爸爸深愛他的母親。除去愛的精彩之外,他沒能改變母親的物質命運,讓她過上萬物豐盈的生活。他終究不是神。在我們的小家族裏,他負責一切物質供應。在他們的大家族裏,他是長子,除去他,沒有人可以讓奶奶不再饞肉。他沒能做到這一點,我為此很難過。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母親想吃肉,但無肉可食。
寒暑假回家探親時,我不止一次同靜梅媽媽說起這些。媽媽說,那你怎麼不給你奶奶買肉,偏買點心幹嘛?她同奶奶關係一向不睦,但她認為,子孫應該用自己的方式去善待奶奶,隻是她不想親身參與。我沒能讓奶奶不再饞肉,就白駒過隙般地大學畢業了。我前往的城市,是哈爾濱的東方,佳木斯。那個時候,奶奶已經離開哈爾濱,回到甘南縣女兒家中。
在佳木斯師專工作的第二年,1983年,春天,我突然收到一封超厚的信,信封是用牛皮紙製造的,初拿到手上,信囊很軟,內容前所未有過的棉厚。爸爸的墨水字跡蟲體般溜跡於封皮上。落款的地址是北安鐵路醫院外科,爸爸任職的地方。
那是半陽半陰的天氣,不冷也不熱。我走在校園裏,有人把那封信交到我手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生理電流從指尖向心髒傳遞。走到有樹遮擋的地方,我把信封打開。信箋是爸爸寫的,信箋的折包裏展露出一幅黑紗,黑紗的橫長中部上端縫著一小塊片紅布。熱淚頓時湧出我的雙眼,簌簌而下,不能止息。我竭力地抑製著心角的痛楚,竭力透過淚水閱讀爸爸的來信。爸爸寫到:小虎,我的好兒子,你的奶奶已經去世了,在世上活了81歲。人都是要死的。寄給你一塊黑紗,你戴上它,紀念她吧。
我戴上爸爸寄來的黑紗,在左臂上,於天地間,矮樹叢裏,慟哭了又慟哭。我知道,爸爸有多麼的愛他的母親,人世奔波,名利成敗,都與那盤石般的愛無關,都無法絲毫濡染那愛的內部。如今奶奶去世了,那愛的盤石淩空飛去,空留下愛的空跡。我能體會,那空茫給爸爸帶來的創痛。我淚流滿襟。奶奶懷著那無可替代的愛逝去。父親天祥懷著無可寄托的愛而遺留。
我是他們的孫兒,但是,我介入不了那份永在又永失的愛。
奶奶是在哈爾濱太平區去世的。去世時,次子天佑、女兒淑芬和他們那個枝脈的孫子、外孫都不在側。天祥也沒能趕上與她臨終訣別。在她身旁為她送別的是,幼子天才,孫子學武、學銘,孫女寶玲。
轉年下來,1984年夏天,我考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離別佳木斯轉到哈爾濱時,我去公墓拜謁過奶奶的骨灰。在布滿塵埃的骨灰存放間裏,它被擺放在很高很偏僻的位置上。木質骨灰盒外,有爸爸親筆寫的字跡:母親崔丁氏之骨灰。可以插放照片的正麵地方,沒奶奶的照片,不知是因為子女匆忙,還是根本找不到合適大小的照片。
從公墓裏走出來,我的心灰暗而莽莽蒼蒼起來。公墓所象征的死亡空間,與奶奶去世時讓我體會到的愛——充滿的、盈溢的愛,怎麼毫無關聯呢?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那所公墓。
再轉年,1985年,天祥和天才送母親懷抱著母親的骨灰擠上火車,從哈爾濱前往查海陽,欲與爺爺崔萬山的骨殖合葬。火車途經綏化站,中途停車12分鍾。靜梅專程帶著子燕、子玉、子薇到車站送別。靜梅在站台上跪別婆婆崔丁氏的骨灰。他們一直關係不睦,死亡卻輕輕吹走了那一片世塵。生與生,死與死,以其至親至和的力量免除了人間所有的分歧。有的時候,隻有死亡才能把純愛重新注滿我們心間。
(本章完)